“好大的口气,欺我姑苏猗顿小儿耶?”公孙夫人滑开半步,掌中长剑平点,落在鲁仲连鼻子前半寸处,“姑苏猗顿占了齐国海路商货六成,复国后,临淄齐市若想一举恢复元气,唯有海路,千里驹一句话,便让齐国减去小半赋税,岂是国士名侠所为?商旅赋税,乃是活水之源、兴亡命脉,为了区区几艘大船,轻言放弃,千里驹实乃齐国罪人也!” 一席话下,鲁仲连已是冷汗涔涔、无言下,长身而起,朝公孙夫人深深一躬。公孙夫人收了长剑,伸手托起他,正色道:“公孙剑舞虽是女儿身,却也晓得天下利害、侠之大道。先生奔走各国一心救齐,今又千里南来,早令剑舞倾慕不已。天下财货,取之有道,用之有道——剑舞当为先生挑选三艘最大的海船,虽无兵器甲胄,但药材茶叶却是应有尽有;抗燕非是朝夕之功,即墨军民冬用棉衣皮帽皮靴,由姑苏猗顿一力担下,先生切勿推辞。” “夫人!”鲁仲连已是泪流满面:一年了,为了挽救齐国,从茫茫云梦到千里燕山、从巍巍泰山到浩淼太湖,上万里独行奔走、数百日风餐露宿,历经艰险、百折不挠,齐国还是倒了;他不曾放弃、田单不曾放弃、孟尝君不曾放弃,只为还我三千里齐国大好江山!复国之梦,在这一刻,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真真切切触摸到了,他再也忍不住心中激荡,放声痛哭起来! 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起自己的面颊,几缕淡淡的芳香萦绕,鲁仲连沉醉了,枕在那温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做了个梦…… 不知过了多久,鲁仲连悠悠醒来,从竹榻上一跃而起,一身疲乏尽去,浑身舒爽通泰、精神饱满,不禁赞道:“这竹榻,神了也!”公孙夫人盈盈走来,浅笑嫣然:“先生远道而来,剑舞特地准备了一桌苏吴小菜,养足精神,饱餐一顿,带你去见一个人。” 鲁仲连吃完,随公孙夫人走下小楼,蒙蒙细雨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定睛一看,竟是日夜牵挂的小越女,七年了,越女已长成,少了几分精灵俏皮,多了几分静雅秀气,出落得婷婷玉立。鲁仲连心如潮涌,忍不住唤了声:“小妹!” 越女蓦然回首,怔怔的望着又黑又瘦的鲁仲连,咬着嘴唇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公孙夫人轻轻推了他一记,低声道:“去啊,千里驹傻了耶!”鲁仲连老脸火烫,走到越女跟前支吾道:“小,小妹可好?”越女“噗哧”一笑,伸手在他那宽阔的额头正中一点,嗔道:“名气越响,胆子越小,怕见到我呢?”鲁仲连从后腰摘下短剑捧在手中:“云梦两相别,至今不敢忘。” 越女垂首,粉面披霞,低低吟唱:“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鲁仲连一把握住她双肩,和声而吟:“山无棱,江河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三天后,大江口,五艘巨大的商船静静停靠,公孙夫人站在高台上,目送鲁仲连与越女搭乘的小帆船离去,缓缓道:“朝中之事还请庄大人多多打点,稍后,我会派人送两名舞剑少女去你府上,莫要推辞。”庄辛微微一笑:“夫人放心,庄辛定会办妥一切。” 茫茫东海,扁舟孤悬,这次出海,为的是试探航道、寻找卸货良港。从大江到即墨,海岸线宽阔绵长,小舟在离岸数里外缓缓北上,不日已到琅邪海面。乐毅破齐,楚国趁势占据了这座临海要塞。出海前庄辛曾秘密告知鲁仲连,琅邪可作为支援即墨的秘密基地。 不久,小舟折向东北;三日后,已至即墨外海。燕军三面围城,给即墨留下一片崎岖的海岸,大片蓝色的燕国大旗间,是一面紫色的齐国大旗,高高飘扬在即墨上空。 “田单撑过了最难熬的头一个月!”鲁仲连热泪盈眶,干瘦的大手紧握船舷。难以想象,自己在姑苏的这段时间,田单打退了燕军多少次凌厉的攻势;数十万军民商旅,在短短一个月间,同仇敌忾,井然有序的抗击外敌——鲁仲连苦,田单更苦! 战国以来,从海路来的商旅财货都在离即墨不远的崂山港登陆;但鲁仲连认为,乐毅决不会忽略这个东海大港,楚国船队如果在崂山靠岸,很可能被燕军扣留,所以他选择继续北上,在嶙峋的海边继续搜索。 半日后,小舟漂过崂山湾,转过一串小岛,折向西,越女突然大叫起来:“看,那边——”鲁仲连循声望去,湛蓝的海面上,兀然突起一扇海门!说是海门,其实是两座突起的山峰,左边山峰连着海岸,陡峭挺立;右边的山峰是一个半岛,两座山峰遥遥相望,俨然成“人”字状。 “丁字海!”鲁仲连惊呼起来,旋而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越女,走,穿过去!” 风帆微张,小舟穿过海门,眼前豁然开朗,两峰对峙间,竟是一处青翠明澈的狭长海湾!海湾很深,两岸都是青葱碧绿的丘陵原野,绵延伸向远方。小舟贴着南岸,先向西北,一个时辰后折向西南,海面平静犹如一匹绸缎,在群山环抱中缓缓舒展开来,直抵岸边。 越女站在船头,风带起她悦耳的声音:“大哥是如何知晓这隐秘之处的?”鲁仲连也不隐瞒:“大哥当年游历齐国时,曾随贩卖私盐的队伍来过此处,船在西边靠岸,离即墨仅有百里,一日可达。妙就妙在,即墨西南胶州湾,东北崂山湾,有这两处大港做掩护,谁又能想到丁字海;即墨以东丘陵连绵,船队在丁字海登陆,取道丘陵与大海间,便能神不知、鬼不晓!” 入夜时分,两人悄悄潜至即墨城三里外的山丘上。放眼望去,即墨城却好似一头沉睡的巨兽,安静的躺在暗夜与火光中。越女道:“即墨安如泰山,再往前,就有燕军斥候,不如早退。”鲁仲连“恩”一声,既然已经找到运送物资的港口与道路,去不去见田单已不重要。 十天后,鲁仲连与越女回到姑苏。见过公孙夫人后,二人直奔浏家港,庄辛已在等候。 四月春暖,大江茫茫,五艘巨大的商船排成一列,静静的停靠岸边;码头上,数千民夫往来不绝,如小山般的包裹木箱堆满一座座大仓。庄辛老远便望见二人,快步走来,一抹额角汗珠,道:“第一批药材干粮酱肉全数运到,只待装船了!二位,可曾寻得捷径?” 鲁仲连遂将琅邪到丁字海水路详细一说,庄辛大喜,当即找来船队执事,合计一番,分头行事。庄辛的计划是,十几万齐国商旅带去即墨的财货钱粮足以让田单支持半年有余,熬过头两个月,双方便陷入僵持。先把所有物资囤积到琅邪,等到天气转寒、大雪封山,燕军斥候行动不便时,再分批把琅邪的物资运往即墨。 又三日,船队起航,驶入茫茫东海。
第六章 孤城一片 大谋纵横
转眼半年过去,巍巍即墨,依旧屹立在齐国东方。田单身披一套血迹斑斑的铠甲,默默站在城头:五次恶战,即墨伤痕累累,三十余万军民死伤近半,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累累白骨如山堆积,血腥的气息弥漫在海风中,抽得人猎猎生疼。 孤城血战半年,让田单从一个精明大气的商人蜕变成坚定果敢的大将,身份的改变并没有让田单变得愚忠,齐泯王的确该死,死守即墨不是为了效忠田齐王室,而是不能让千万齐人在列国面前抬不起头来!乐毅在齐国广施仁政,对莒城围而不攻,对即墨五次血战,将各地抗燕暗流消弭于无形;可田单坚信,只要有充足的粮草军械药品,即墨一定能坚守下去,人生能得乐毅这般对手,虽死无憾! “什么人!拿下!”城下一声惊喝震醒了田单,一队甲士押着两名衣衫褴褛的男子走上城楼,回禀道:“将军,此二人在城外转悠,形迹可疑,被我等拿下,敬听发落!”话音落,其中一人竟大笑起来,声音似有几分耳熟。 “仲连!”田单一个机灵,喝退甲士,上前一把抓住那人肩膀,重重一摇。鲁仲连还赠两记老拳,喊了声“田兄!”,两人便紧紧抱在一起,哽咽着良久无语。 “田兄,”鲁仲连拉过身后破烂英武男子,“这位便是楚国左尹,庄辛贤弟。”田单眼中一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楚国左尹”这四个字的分量,当即跨上一步,长辑道:“庄辛兄,田单久仰!” 庄辛连忙扶起他:“田兄矢志抗燕、孤城不倒,天下侧目,庄辛佩服!”三人联袂下城,来到田单城中的中军大帐。一盆炭火、一坛烈酒,鲁仲连与庄辛三两下褪去满是污泥的衣裳,披上军士送来的干衣。田单斟满三碗,先干为敬。庄辛喝了半口,满脸涨红;鲁仲连却“咕噜咕噜”面不改色一饮而尽,呼哧一口酒气,便将半年来种种简要说了一遍,道:“不想这商家私道,却成了一国命脉!我还给你带了一样东西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交到田单手中。 田单缓缓拉开羊皮卷,赫然便是鲁仲连在匆忙中摘抄的乐毅以昌国君名义颁发的几道法令:废除苛政,减免齐人赋税至两成;求贤敬才,诚请齐国在野名士治理郡县,重开稷下学宫;为姜姓老齐国正名,祭祀春秋霸主齐桓公…… 读罢,田单重重的叹了口气:“单是这几道法令,便足以化解齐国庶民学子抗燕之心!放着莒城围而不打,更是高招!哦,你们怎样来的即墨?”庄辛与鲁仲连相视一笑,齐道:“海路。” “海路?”田单一愣,猛拍大腿,“妙——然燕军封锁了琅邪通往莒城与即墨两条大道,日夜巡查海上,你等孤身尚可潜入,若是大宗货物,如何运来?”鲁仲连哈哈大笑:“若是让你与乐毅猜到,我与庄辛岂不白来——”末了,将如何从丁字海沿着丘陵秘密前来的路线详细解释一番,又道,“五艘大海船已秘密进驻丁字海,即墨所需物资一应俱全,只差城中接应。” “彩!”田单霍然起身,喝道,“中军司马,立刻集结城中所有牛马车辆并两万精壮军丁,集结东门,随时出发!”中军司马得令而去,信兵匆匆进帐,禀报:“燕军后撤二十里!” “二十里!”田单一把揭开帐幕,大步登上城头,鲁仲连庄辛紧随其后,只见城下飞来一骑快马,棕红皮甲得燕军骑士大声喝道:“田单将军,接我家上将军羽书!”言罢,抄起长弓朝城头一箭射来。“留神!”鲁仲连话音落,田单已将羽箭稳稳抓在手中,扯下裹在箭身上的白布,展开,一行遒劲大字扑入眼帘:积尸成山,瘟疫之危;后撤二十里,掩埋尸体。 田单走到箭垛前,冲那燕军斥候大声回道:“田单代即墨军民谢过上将军,五日后再战!”三人回到大帐,鲁仲连突然拉住田单,低声道:“田兄,此乃大好机会,万勿错过!” 田单一震:“你是说——” “明为掩尸,实为运粮!”鲁仲连吐出八个字,庄辛亦是点头。 “好,连夜动手!”田单大手一摆,唤来中军司马,将城外收尸埋葬诸事吩咐下去,与鲁仲连庄辛饱餐一顿,换上铠甲,打马就往东门去。 东门,牛上笼马衔枚熄灭火把,两万壮丁数千辆牛车马车在三千骑兵护卫下整装待发,鲁仲连与斥候先行、田单居中压阵,浩浩荡荡没入无边的黑夜中…… 一夜疾行,当第一缕阳光自天边洒落时,两山间的队伍沸腾了,蔚蓝的海湾里,白帆点点,五艘巨大的海船静静的停靠在岸边。船上楚国水手一望见连绵丘陵间开来的车马队,顿时欢呼起来。田单打马上前,传令全军就地休息饱餐小憩,一个时辰后开始下货。青山碧海,田单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五船物资,足以让即墨熬过这个冬天。 一个时辰后,庄辛飞马疾驰岸边,手一举,朗声道:“开舱,准备下货!” “嗨!”上千水手一齐回应,大船舱门隆隆打开,悬梯放下,两军一齐动手,热火朝天。 次日傍晚,五船物资全数装车。庄辛给鲁仲连与越女留下一条小艇接应,便登上大船返还楚国复命;田单吩咐断后的三千军士将海湾打扫干净,决不能留半点痕迹被燕军斥候发现,便指挥车队浩浩荡荡开拔。 半夜,这支押运着近二十万人命脉的车马大军终于回到即墨,全城军民一齐动手,卸下的粮食辎重竟将城中几座大仓全部堆满!崭新的衣甲、铮亮的刀剑、厚厚的寒衣、浓郁的药香,即墨士气大振,火光、欢呼,荡彻天际! 二十里外,燕军大营,刚刚平息了麾下骑劫秦开两员大将冲突的乐毅负手站在大帐中,凝神紧盯墙上那幅齐国山川图。开战七个月,战事异常顺利,三千里齐国,只剩下薛邑、莒城、即墨三地仍未拿下。一个月前,莒城令貂勃与上将军田轸拥立泯王田地之子田法章为王,即是齐襄王。齐人为之大振,散落齐国各地的旧臣遗老、士子军民纷纷投奔莒城新王。 对此乐毅并不害怕,他的目光久久的停在即墨上,这个即墨,才是燕军真正的对手、齐国抗燕的最强力量——从数十万难民的安置,到临时整编一支守城大军;从调配粮草军械,到整肃军纪民风;从激励全城同仇敌忾,到处置死伤疾病,孤城一片,若无兵家大才坐镇,任何一点都足以让即墨崩塌;可一个个难题,在即墨都被不动声色的化解了。 “面对十万辽东劲旅五次血战而不倒,田单啊,你究竟怎样一个人物,漫漫长冬,你能熬过去么?”乐毅的沉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军士来报,临淄鲁仲连求见。 “哗啦!”大帐被揭开,当又黑又瘦、满脸风霜的鲁仲连出现在乐毅面前时,这位当世名将,眼眶竟然湿了,咽了口唾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鲁仲连也不说话,从身后摘下一只大皮袋子,在案上排开两只大碗,满满倒上,抓起一碗递到乐毅面前。乐毅一把接过,仰起脖子汩汩一饮而尽,胸中热火灼烧,“呼哧”道:“老齐酒,带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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