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真地说:“亲都亲过了,还不做我妻子吗?” 我自知脸红羞人,背过身,他在背后环抱我,下巴放在我的发顶,说:“瑶娘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不说话真令我心慌。” 我转回头,对视谢潜的双眼,十分珍重地说出那句在我心中回响过千万遍的话,“我也爱慕你。” 谢潜的眼睛霎时有了神采,脸上笑得都有褶子了,紧紧锁住我在他的怀里,我也把手环上他的腰,回答他的拥抱。 我不记得进宫后有哪一天胜过今天快乐,生命好像发生了全新的希望。寂寞红颜白发老,所有宫女都害怕这一天,深宫锁住了自由、青春、家庭,我们最好的年华都在装点别人的生活,人到暮年徒留一具苍老的皮囊。我的父母如此不堪,我以前并不寄希望于人间生活,只当报恩,一辈子服侍娘娘。有谢潜,全部都不一样了。他的出现像一道阳光,我开始看到幽闭宫禁的微弱转机。 夏夜短暂,娘娘饮桃后早早上床歇息。寝殿内只点了两炳烛火,娘娘睡前有读书的习惯,一炳立在床头,我在熨百鸟裙,也执了一炳蜡烛。青铜熨斗传出的热气令脖子黏腻,我提起精神,百鸟裙由百只鸟的羽毛撺合而成,打理稍有不慎,光亮的羽毛便会掉落。 蕊娘去做奉茶女官,娘娘身边没有贴身女使,便召我回来侍候。明日圣人赐酺天下,娘娘需着盛装登上城楼与万民同乐,百鸟裙是蜀地进贡,狩猎了无数只珍奇飞禽,才制成这条世间独一无二的裙子,不是赐酺这样隆重的场合,娘娘不愿轻易穿着。 我听见娘娘唤我,以为是要剪烛,放下熨斗,捡起剪刀便过去。床帏悬挂的镂空香球被烛火照映,花纹形状的光斑投射在娘娘眉间,倏忽晃动。娘娘卧在香氛疏影里,见我来粲然一笑,美得使我晃神。 娘娘道:“我今日在含凉殿,看见谢潜腕上的长命缕,好像是你的手艺。” 宫女与侍卫有染是宫中大忌,我和谢潜的事早晚要和娘娘讲明,万一被他人知道借机生事,娘娘的脸面真的要被我丢完了。我双膝跪地,行顿首,恳求娘娘的谅解:“娘娘恕罪,婢子确实心悦谢潜已久。” “快起来,你我主仆多年,不要生分了。”娘娘说着下床搀我起身“你是楚楚动人的年纪,若身在民间都做两个孩子的阿娘了。我不忍心你在宫里做一生的老姑娘,即使你不喜欢谢潜,过两年我也会求皇上,许你放还民间。” 娘娘待我情深义重,是改变我一生的贵人,她不像其他主子施舍地对下人好,那些人就像把吃剩的肉丢给狗,喜欢看仆役摇尾巴,娘娘从来是真心实意,把婢子们当人看,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娘娘,再也见不到她,我的鼻头就发酸,哽咽道:“娘娘……” “我只劝你一句,谢潜是一个心计极深的人,上回紫明宫一事你也领略过了,我怕他故伎重演,到头来你得不偿失。” 我喃喃细语:“不会的。” 夜风吹散床纱,烛火摇曳,我剪断烛芯,偌大的宫室惟有一线月光照亮。听到娘娘盖被的动静,我便重返衣架前,继续整理百鸟裙,片片羽毛在月光下泛起丝绸般的光泽。我的心里也有一把熨斗就好了,回忆起不快,就拿熨斗烫平,这样我就能装作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芥蒂。
第09章 预兆 华恩楼在宫城以外,是专门为皇家宴饮兴建的大厦。登上三楼高台,能够俯瞰就近的十六王宅和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赐酺当日,所有西京的黎民百姓都齐聚华恩楼下,圣人和娘娘走上露台,举杯共饮,遥酬万民欢呼。 不仅有百姓,往年万国使臣也会在此时朝贡,天竺的大象、爪哇的犀牛、交趾的金丝猴等等奇兽都被引入场内供圣人观赏。但是今年与突厥的战事吃紧,军费不充裕,圣人下令只准百姓参与赐酺,不必接受使臣献宝。 娘娘说完祝词,转身回室内,由于头顶的花树繁重,难以把控重心,我必须手扶娘娘小步走动。娘娘甫一坐定,我便注意到周遭中书令、尚书左右仆射、御史大夫一众老学究的眼神落在了百鸟裙上,御史大夫更邀请在场的文官大臣都为百鸟裙作诗一首。 没想到啊,御史大夫这么夸张。 我暗中得意:一般一般,就是我打理了一整晚。 可是后来气氛急转直下,刚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冷得赛过数九寒天。他们读书人作酸诗,我听不出所以然,但听话听音,看他们阴阳怪气的腔调我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太复杂了,我想我永远搞不懂这群人的言外之意。 大概御史大夫等人吟诗过于偏激,娘娘不停拭汗,深呼吸着强压满腔怒火,尽力不让自己在群臣面前失仪,打断道:“妾身体不适,请陛下恩准妾回宫休养。” 西窗下的沉水香飘出丝丝缕缕的香气,沉水香本是凝神静气的香料,娘娘一举摘下头冠扔在地上,花树脆弱不禁摔打,上面的金叶、东珠碎落一地,气不过又开始解裙子,咒骂道:“什么劳什子百鸟裙,送来时说同我和好,我巴巴留着今天穿,叫他们来羞辱我!” 娘娘急火攻心,一时解不开百鸟裙,气急了大力撕拉,我赶忙跑到娘娘背后,蹲下解裙带。等我十个扣里外都解开了,发觉娘娘右手捂着眼睛,已经哭湿了袖子。她双手捧起百鸟裙,泪珠滴落在蓝绿色的羽毛,抽噎道:“皇上待会儿回宫,你拿去还给他。” “娘娘……这是御赐的,您可想清楚。”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的喜悦、荣耀、耻辱都是他给的,我只是还回一点罢了。” 掌灯时分,娘娘仍执意送还百鸟裙,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勤政殿。长街尚未点灯,此时一派萧索,过路的宫娥、内侍纷纷对百鸟裙侧目以视。我亲手将裙子转交郭公公手里,他倒没拒绝,大方地告知我勤政殿内的情形。 华恩楼赐酺结束后,御史大夫领衔御史台的九名谏官,联名上书皇上,斥驳皇后娘娘骄奢淫逸,铺张浪费。在蜀地地震民不聊生的关头,皇后身穿蜀地进贡的百鸟裙赐酺,岂非“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公然叫天下百姓寒心。由此言及皇后娘娘叔父不交虎符的传闻,质疑军费军饷是否被中饱私囊,全进了外戚的口袋。 裙子是皇上送给娘娘的,御史大夫说的全是莫须有的罪名,皇上心里应该明白哇。言官们这么会联想,去写传奇话本好了。我抱着木盘,心情郁闷地往回程走,迎面撞上一人,头磕在他的胸膛上。 谢潜身上的触觉我最熟悉不过,我向左走他挡着我,向右走他接着阻挡,笑嘻嘻地看我,我说道:“你就那么喜欢堵别人路?” “只喜欢堵你的路。” 我想到今天赐酺他不在场,三言两语说不清,问他:“你白天休沐?” 谢潜点头,回了声“嗯”,匆忙往勤政殿方向走去。 我说不出他哪里不对劲,可能还不习惯他神出鬼没的作风吧,我回头看看他的背影,没多想。走到两条巷子的路口,碰上程七背箱子回太医署,我照例寒暄两句:“七郎好忙,快一更天还没回去。” 程七笑着摆摆手说:“赐酺时有千牛卫受伤,圣人招我们去的,我马上也要回去了。” “千牛卫都一身好功夫,是哪一个伤到了?” “唔,留胡子的那位腿伤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松口气,程七复说:“曾经救驾的千牛卫,是叫谢潜吧,力气真大,一人背起人高马大的伤员。” 心底被扼死的不安,重新冒芽疯长,像一粒粒倒刺扎在那儿。我不断说服自己相信他,不能再用猜忌伤害谢潜,刨根问底的呼唤就更强烈。一旦人最初的不祥预感被验证,后面的事像一列被推倒的骨牌,第一张倒下,全盘倾覆只是时间问题。 圣人下旨禁足皇后娘娘于上阳宫,闭门思过三月。百鸟裙仅仅是禁足娘娘的幌子,真正秘不可宣的原因是地方官上报,娘娘的叔父韦世安私自在蒲州屯田募兵,有谋逆之心。陛下这才像囚困质子似地禁足娘娘。 在我眼里,韦世安是韦世安,娘娘是娘娘,两个人的得失不可以放在一起论断。但是世俗中,家族的利益和个人息息相关,卑贱如我,高贵如娘娘,都不能逃脱。 娘娘因为伤心过度,偏头疼的毛病犯了,时常召太医针灸,程七每回跟着他师父一道过来,渐渐的娘娘也认可程七的医术精湛,有时嫌外男在不方便,便只召程七来扎针。 我记得非常真切,那是十八日清晨,娘娘照旧等待程七施针,可过了一个时辰,他仍然没有来。程七平时做事谨慎,不可能轻易失信于娘娘,娘娘疑心派中官去太医署瞧瞧,程七究竟为何不露面。 中官竟也耽误了一个时辰回来,惊慌中帽子都跑掉了,扑通跪下,瑟瑟发抖说:“太医署的人全去勤政殿为皇上诊治,外面的人传言此事和上阳宫有关。” 娘娘冷笑道:“吾禁足不得出门,如何能谋害圣人!” 整座宫城的气氛一时间变得肃杀,天边的黑云紧压阙楼,我透过宫门的缝隙看长街,偶尔有一两名宫人路过,都对上阳宫避之不及,快跑经过门口。娘娘已经身处绝境,再坏又能坏到哪里。正红色的宫门长闭,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在一扇扇宫门前的渺小。我盛了一银盆的井水为娘娘擦手,帕子稍稍放入水中,食指指尖触碰凉水,我忽然就打了个冷战。五月天里,我却如此畏寒,我想我可能是要生病了。 就在这时,程七跌跌撞撞地跑进宫殿内,面如土色,说了一大串请娘娘恕罪他迟到的话。娘娘刚想问他陛下的身体,程七人像被抽了筋,没有骨头般滑倒,伏在地上,说:“娘娘……蕊娘殁了。” 程七说这句话的声音好小,以致于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程七挺身道:“今天早上蕊娘暴毙于勤政殿茶室,宫里现在传开了。” 一定是弄错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平时连伤风感冒都不曾得过,好端端的……我一不留神推翻了银盆,湿答答的裙摆和鞋袜贴着皮肤,冰冷透骨。 “瑶娘,我去的时候蕊娘已经被抬去宫人冢了。” 有的人经历过于痛苦的事,会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不是释然,也不是不疼了,好像冥冥中老天爷在通过忘记保护人。蕊娘走后的好长一段日子,上阳宫没有任何人提起她,我潜意识里总以为她还在勤政殿奉茶,我们只是暂时不能见面。我开始断断续续地发低烧,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总是梦见在掖庭的时候,我和蕊娘、程七玩捉迷藏。我有时醒来侥幸地想,那天程七说的话都是我的错觉,蕊娘在和我们玩捉迷藏呢,就像小时候等我数够一百个数,去大树洞里找她,兴许有一天睁开眼,她会笑意盈盈地回来。 程七开的药不大管用,我吃了五服药不见好转。走在如汤镬刑的日头下,皮肤晒得滚烫,脚心却是凉的,由内心到四肢百骸的寒意始终不散,骨头缝里冷飕飕。我真想把自己劈开两半,掏出血肉,拿到太阳底下暴晒,驱驱寒气。 长公主得到太后懿旨,到上阳宫探视娘娘。可惜端静又生病了,以防渡病气给娘娘,端静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便邀我和她去偏殿玩耍。 阿靛帮端静篦头发,端静坐在那儿背诗,她天生孱弱,平时不点唇,双唇便是肉白色。篦子带下一大把头发,我站在公主身后,看见阿靛掀开的头发下,至少有三处铜钱大的斑秃,公主察觉到我的目光,笑道:“你看,我快成秃子了。” “殿下往后调养好身体,头发还会再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入了夏天头发掉得更多。听说你也病了,这下你和我是同病相怜。” 我不响,端静自顾自地朗诵《简简吟》,念到“明年欲嫁今年死”,阿靛插话道:“殿下换首诗念罢。” 这首诗是感叹十三岁少女早夭,蕊娘得闲的时候经常读诗,她也喜欢吟咏《简简吟》,连我能倒背如流它。殿下正当十三岁,和诗里的苏简简一个年纪,的确过于不吉利。 端静不在意地说:“按诗人的意思,人家谪仙下凡才能早辞世,我一个秃子,阎王爷都不收哩。” 是这个道理,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花容月貌的瑶娘走了,留笨手笨脚的我苟活。 端静看出我走神,支开阿靛,说:“你也不要太埋怨谢潜,他是为了保护父亲大人,逼不得已才杀蕊娘。蕊娘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换作谁都会……” 我五雷轰顶,抓紧端静的胳膊,问: “谢潜杀了蕊娘?”
第10章 决裂 “我……我以为你知道,你和谢潜这几天没有说话吗?蕊娘在茶里下毒谋害父亲大人,被发现后不肯收手,持匕首威胁父亲。谢潜护驾,提刀杀了她。” “蕊娘不会害圣人,必定有人陷害。” “说是前两日当差不小心,被父亲罚了俸禄,怀恨在心。父亲为着娘娘的颜面,假说蕊娘暴毙,当日的情形御前的人都知晓,不信你出去问。” 蕊娘不可能对圣人起歹意,她还等着放还回家,给阿娘养老送终,个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机窍。娘娘许我出上阳宫,收拾蕊娘的遗物,交还她的家人。我许久未回下房,桌子腿都遭白蚁啃食,一小撮木屑堆在桌下。 收拾干净柜子里蕊娘的衣服和细软,我瞧见她的枕头旁边放着花绷子。想起她走之前在绣新的香囊,蕊娘的手很巧,娘娘寝殿里的门帘、桌布、床帏许多布艺都有她绣的花。我拿起花绷子,她用退晕绣绣了串紫葡萄,退晕绣下葡萄的紫色由深到浅,显得颗颗润泽。上面的叶子和大多数葡萄已经完成,绣针串着丁香紫的线,别在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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