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汉人,”太监道:“是突厥人,王爷从边关捡回来的。” 苏岑忆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当初只以为这人眸光浅淡,如今想来确实不是汉人该有的。 “那人就是王爷手里的一把刀,手上可不干净,”太监接着道:“你可听说过图朵三卫?那个狼崽子就是那帮人里的。” 苏岑心下一惊,图朵三卫号称大周最强的一支军队,全部由突厥人组成,却是为汉人卖命。当年阿史那带领突厥残部躲在沙漠腹地捕鱼儿海,汉人没人敢入沙漠,只能望沙兴叹。图朵三卫一百五十人负辎挺入荒漠,十日后只回来了二十人,带回了阿史那已经风干了的人头。 一战成名。 便是这么一支军队却人人避之如猛虎,他们对自己族人尚且冷血如此,他日若是倒戈更不会对汉人留情。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一群行尸走肉的怪物,是一把锋利的刀,用的好能削铁如泥,用的不好也容易反遭其噬。 显然宁亲王就是位使刀的好手。 说话间太监已领着两人穿庭过院来到承香殿门前,苏岑停下来向太监辞别,崔皓冷冷越过两人,目不斜视先行一步。 步入大殿天子尚还不在,却也已有好些个人在席上了。 苏岑第一眼便定在了御席右首正与郑旸谈笑风生的宁亲王身上。 说到底谈笑的是郑旸,风生的却是李释。今日是常宴,李释没穿当日那身庄正得吓人的朝服,一身玄纱深衣绛紫袍,但不可否认,这人穿黑色总能穿出一种逼人的气势来,映的大殿上繁复鲜苒的轻纱曼帐都失了颜色。 看他进来郑旸自觉地往后靠了一个座位,热情招呼:“苏兄,坐这里。” 位置好巧不巧,正是紧邻着李释下首的位置。 恰逢左首轻咳一声,苏岑回头看了一眼,当即认出这人正是那位永隆二十二的状元,太后党的首席人物,当朝右相柳珵。 还没等他回神,崔皓已经热忱地对人行了一礼,眼里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崔皓如此也不无道理,这位柳相年纪轻轻就坐到如此位置,有楚太后做靠山,匡扶正主克承大统,日后皇帝亲政定然会委以重用,难免被天下读书人奉为典范。 那位柳相眼神瞟过苏岑,最后落到崔皓身上:“过来坐。” 崔皓忙凑过去坐到了柳珵下首。 苏岑皱了皱眉,这席上的位置看似随意,实则泾渭分明,左首礼部吏部户部三位尚书,加上这位柳相,全是太后党的人,右首则是以宁王为首的另外半壁江山。崔皓坐了左首,已然认了自己是太后党的人,郑旸自然是坐在自己小舅舅这边,就剩他一个以反对党争言论夺冠的新科状元愣在庭中,受众人指指点点。 苏岑愣了片刻,无视众人目光落座在方才郑旸让给他的位子上。 李释扫了他一眼,执杯一笑,说不出的意味深长。 苏岑只觉自己那种全身炸毛的感觉又回来了。 天子入座,众人行礼,只李释坐在席上岿然不动,反倒是那小天子怯生生先唤了他一声皇叔。 宁亲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名头果然名不虚传。 天子落了座,照本宣科一通褒奖之后众人才启筷子,下面也渐渐有了人声,因着是琼林宴,讨论的话题也都在这新登科的三个人身上,吏部尚书道:“这次一甲三人皆都是青年才俊,咱们也没见识过这几位的风采,不妨现场出个对子,让他们三个对上一对,咱们也权当是附庸风雅一回。” 几个太后党的人接连附和,表面上其乐融融实则暗潮汹涌。坊间皆传这郑旸是个走后门的草包,这些人这是想着现场给崔皓正名来的。 苏岑瞥了一眼郑旸,只见人浑不在意地吃着饭,见他看过来对着人挑眉一笑。 “柳相是永隆年间的状元,这对子不妨就柳相来出吧。”有人附和。 柳珵客气地谦让一番,思忖片刻,道:“桥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 苏岑暗叹,柳珵这状元之名确实不是浪得虚名,一句话将佛儒道三教汇总,三人又分指三教的代表人物慧远、陶渊明、陆修静,简简单单一句话,实则考究的很。 庭上静默了几分,柳珵看了一旁的崔皓一眼:“你既是探花,便由你先来,大人物总该留到最后压轴的。” 崔皓冲人拱一拱手,认真道:“晚辈献丑:庐立南阳,三请三辞去,三足三鼎立。” 这说的是武侯诸葛那一段轶事,对仗严谨,音韵铿锵,柳珵满意地笑了笑,转而把目光饶有兴趣地投向郑旸。 众人都在等着他出丑,然而当事人却像毫无察觉一般,放下筷子一忖,对道:“惠泽齐州,九转九功成,九州九归一。” 席上众人面面相觑,等着看笑话的人纷纷被打脸。 崔皓脸上的表情尤显精彩。 他和郑旸的对子放在一起高低立现,郑旸所对不仅暗含道家九转功成九九归一的思想,更暗喻大周一统天下。他所对的立显器小,不及郑旸的恢宏大气。 如此看来,这郑旸确实是有些才气的,至少不是众人所言的全凭走后门。 苏岑偷摸瞥了一眼李释,只见人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态,显然早已了然于胸。 柳珵清了清嗓子,被人拂了面子脸上明显不悦,转而对着苏岑:“来,听听我们的新科状元有什么高对?” 苏岑垂下眉目,道:“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第8章 入仕 “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席上一瞬安静。 静默了好一会儿始才听见一点动静。 李释放下筷子,道了一声:“对的不错。” 别人都是以大见小,他这‘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却是以小见大,细微处见真谛,禅意悠然,卓然脱俗。 郑旸回过神来鼓掌恭贺:“苏兄这状元来的货真价实!” 苏岑冲人点头一笑。 “朕也喜欢苏才子对的。”庭上小天子出声道。 “哦?”李释笑了笑,“这是为何?” 小天子挠了挠头,“只有苏才子对的朕能听明白。” 李释笑了笑没作声。 当朝天子不过九岁,要他懂什么三教九流九九归一确实不容易,只是苏岑对的看似简单,小天子只怕也只是看明白了表面意思,不懂深层含义。 “既然皇上喜欢苏才子,不妨就封苏才子为御前侍读吧?”柳珵一边提议一边意味深长看了苏岑一眼,又着重咬道:“太后也是这么个意思。” 今日宴请群臣楚太后不便出席,柳珵便成了楚太后的耳目以及代言人。 这话是个明白人就知道是拉拢,隔着偌大的中庭苏岑都能感觉到崔皓投过来的淬了毒般的目光。天子侍读,说起来没有品阶,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小天子如今正是开蒙之期,留在天子身边言传身教,来日等天子亲政,那他便是帝师,仕途不可限量。 苏岑却不以为然,天子侍读,说的好听点是为天子讲学,难听些就是个看孩子的。小天子如今才九岁,有这权侵朝野的宁亲王虎视眈眈守在一旁,这政不知道得亲到什么猴年马月去。苏岑如今刚入仕途,一腔抱负可不想用在一个小孩子身边阿谀奉承,说他少年意气也好,不识抬举也罢,总之这活儿他不想干。 还没想到怎么措辞,只听身旁人声音醇厚道:“孙翰林教的挺好的,不必换了。” 一槌定音。 苏岑不由循着声音看过去,三次会面,第一次措手不及,第二次狼狈不堪,只有这次他认真且清楚地看清了这人的样子。 宁亲王杀人眨不眨眼吃人吐不吐骨头他不清楚,但就这一副上好皮囊看着确实赏心悦目,眉目英挺,一双眼睛深不见底,身上带着令人窒息的强大气场。低头执着一只翠玉杯盏,五指修长指节分明,拇指上带着一枚墨玉扳指,也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黑的纯粹。 苏岑保证,他此时看着李释绝对只是出于欣赏目的,只是在外人看来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新科状元廷试时当庭怒斥当朝权臣,事后被人因公徇私刻意打压,众人当即便给苏岑目光中无端生出两丛火来。 柳珵的目的已然达到,他自然不是真想让苏岑当这什么天子侍读,当朝有一个柳相就够了,没必要再多生出一个来跟自己较劲。不易察觉地笑了笑,接着道:“那这样吧,傅祥刚晋了侍郎,中书舍人尚还空出一个名额,苏岑就过来补上吧。” 中书舍人正五品上,掌侍进奏,既能参议表章,又管拟诏制敕,向来为文人士子企慕的清要之职。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当初柳珵便是从中书舍人干起,一路高升,以至如今拜官入相,风头无俩。 苏岑如此两厢不靠,反倒有了依傍,由着两方左右拉拢。像崔皓和郑旸这般早就站好队的,自然也起不了这些风波。 柳珵那手算盘打的也是精明,自己是中书令,苏岑拜入自己门下,即可把人收为己用,又有自己在上头压着,只要自己一日不倒,苏岑就没有僭越的可能。 “他不去。” 嗓音低沉浑厚,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但紧接着人从善如流换上一副温和面相,看着苏岑:“你不适合。” 苏岑皱眉:“王爷怎知我不适合?” 李释转了转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道:“我给你更好的选择。” “哦?” “大理寺。”李释冲人一笑,“你自己选。” 苏岑一愣,转而蹙眉。 说实话,他心动了。 大理寺掌天下刑罚,断世间刑狱,虽不及中书舍人来的位高权重,却只需与律令刑法打交道,不必在人前虚以委蛇。他虽看不惯朝中党争风气,却也明白这不是他一己之力就能扭转的,入大理寺至少能做到两方都不依附。只是他没想到,仅仅三面,李释便能把他看透至此,那双眼里胜券在握,对他的选择早已了然于胸。 若像当初天子侍读那般直接给拒了他还能好受些,而偏偏,李释说让他自己选,又恰恰,这个提议,他拒绝不了。 苏岑拿起自己桌上的酒觥,手疾地给李释杯中倒满,又给自己满上,咬牙切齿道:“谢王爷抬举。” 先干为敬。 饮罢杯中酒,苏岑抬头看着李释,见人愣了一愣,右手中指在杯壁上打了两个圈,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拿了起来。 “爷……”一直立在身后的祁林上前一步。 李释摆摆手,示意人退下,拿起酒樽一饮而尽。 那太监说过宁亲王不饮冷酒,那定是肠胃不好,初春三月,一杯冷酒下肚苏岑尚还觉得胃里烧的难受,他倒要看看宁亲王是怎么个不好法。 一天被人两次拂了面子,柳珵面上早已冷若冰霜,向小天子托病请辞后,拂袖而去。 众人目送柳珵走后纷纷把目光投向苏岑,能把位极人臣的柳相气的忿然离席,这位新科状元果然不同凡响。 苏岑默默叹了口气,如今算是把两边都得罪透了。 把心头不悦都发泄到这罪魁祸首头上,苏岑又连着敬了李释几杯酒,李释都笑着应下来,最后他都有些微醺了,奈何人一点事儿都没有。 只是身后的目光越来越冷,苏岑次次敬酒都担心祁林腰间佩剑要上来把他血溅当场。 一场琼林宴硬是吃成了鸿门宴,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月已中天时庭宴才散,苏岑由一个挑灯的小宦官引着出宫,临走前又看了一眼庭中,众人皆散了,只宁亲王还独坐席上,见他回过头来还对他举杯一笑,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去他妈的不吃冷酒。 苏岑跟着引路的小宦官一头扎进夜色里。 入了夜的太液池较之白天又别有一番韵味,亭台轩榭处点着一盏盏八宝琉璃宫灯,映在湖面影影绰绰,烛影摇红,伴着不知名的花香,颇有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白日里再恢宏壮阔,到了夜里都像变了个样子,变得温婉,多情。许是因为喝了酒,临别前那个人对他挑眉一笑,不考虑其中的别有深意,那个笑他竟还觉得挺好看,眉目舒展,像漾在杯中的一斛清酒,能醉人。 等回过神来,苏岑才发现这些亭台楼宇并不是夜幕下变了个样子,而是他压根就没来过这儿。 “公公?”苏岑快走了几步,“这是出宫的路?” 这人明显不是白日里那个多嘴多舌的人,连句搪塞他的话都没有,言简意赅道:“跟着走就是了。” 皇宫后院守卫森严,没有宦官引路,只怕会被禁军直接以私闯宫闱的罪名拿下。 苏岑想了想,只能跟着上前。 七拐八拐,小宦官总算停了步子,苏岑抬头看了一眼殿前牌匾――清宁宫,当即了然。 这是宫里另外一位大人物要见他。 天子年幼,尚未成婚纳妃,许是为了感念与先帝的情意,楚太后便还住着当日做皇后时的清宁宫。 小宦官吩咐:“进去之后伏首叩头,不得直视太后面容。” 苏岑点头,宫门开了个小缝,苏岑进去依着吩咐跪下,盯着地上的一块五蝠捧寿的地砖看了一刻钟,才听帷帐后有人问道:“你就是苏岑?” 声音听着泠泠悦耳,全然不见苍老之气。楚太后十六岁封楚王妃,二十四岁随先帝入主中宫,如今先帝长辞,人不过也就三十多岁,纤纤素手却握着大周的半壁江山。 苏岑叩首:“草民苏岑拜见太后。” “刚才席上的事柳相都跟哀家说了。” 苏岑心下一惊,自己席上把柳相得罪的不轻,敢情楚太后这是问罪来了。 只听人接着道:“听说你想进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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