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佑笑着摇头,欣慰地看着杨玄,“多日不见,倒是越发英俊了。朕让你去朝中看看,可有感想?” 杨玄正要开口说话,瑞芳便道:“这里风大,倒不如回宫去说。” 杨玄笑了笑,“还是姐姐说得对,玄一时竟忘了御体安康。陛下,请登车!” 杨佑笑着上了马车,又道:“你也上来和朕说说话。” 与皇帝同乘,乃是极高的礼遇和十分用心的对待,杨玄心里激动,却要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淡然地上了马车。 “说说吧,”杨佑开门见山道。 杨玄跪正,先磕了一个头。 杨佑顿时明了,“你且说,朕不治你的罪。” “臣斗胆直言,”杨玄酝酿了有一会才道,“我朝犹如白蚁附梁,虽外表无虞,内里却蠹虫多生,啃食无几。” 他说完这句重话,以为杨佑会惊坐而起,然而杨佑只是温和地鼓励道:“接着说。” 不是他预料中的反应,难道杨佑对这些问题一清二楚,可是既然清楚,他为何不及时纠正? 杨玄心里有些打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方今天下,人口成千万之众,却田野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累月之粮。官吏贪腐,民治松散,上令不能下达。内外法令,因循旧制,墨守成规,不足以解决复杂的实际情况。年年征伐,与突厥更是小战不停,大战不断,以举国之力养兵,国穷民弱,虽争得一时之长短,却不能为长久之计。” 杨佑微微一笑,这孩子还是有点东西,能看出不少问题,他继续问道:“说完了?” “说完了。”杨玄还有许多想讲的,但也知道不能一下都驳了皇帝的面子。 “然后呢?”杨佑问。 “什么然后?”杨玄不解地说。 杨佑看他真的一头雾水,只好出言点明:“措施呢?你指出的问题,总要有解决办法吧?” 杨玄愣了愣,他还真没想过,不,其实他有应对之策,杨玄道:“自三皇五帝,乃至夏商周三代,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为主流。德政化民,风行草偃,德服四邦,万国来朝,德昭海内,天下清明,德息兵祸,还民太平。以德服人,天下安宁……” 杨佑抬手打断了他,闭目道:“朕且问你,德政为何?如何以德服四邦?” “德政,德政就是为官清廉,爱民如子……” “假如有一县令,洁身自好,清廉无双,却不通政务,可为官否?” “这……” “假如有一将军,喜好杀降,性情暴虐,却屡战屡胜。而另一将军,待兵如子,降兵不杀,却不懂军事,屡战屡败。朕问你,此两人可为将否?” 杨玄答不上来,无论哪个回答都像是会踩进杨佑的陷阱,他反问道:“既然是官员,又怎会不知清正廉洁的道理,既然是将军,又怎么会不知道如何打仗?” 杨佑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纸上谈兵的赵括,开战之前,谁认为他不懂兵事?大道理谁都懂,可做到的人却很少。你虽年轻,也应当懂得,人是十分复杂的,你一生遇到的情况,比书里要棘手复杂得多。尽信书不如无书,就是这个道理。” 杨玄磕头称是。 杨佑将他送到王府门口,临走时语重心长地同他说道:“指出错误固然重要。批评谁不会呢?就算是百姓也能轻易知道朝政有哪些地方不够好。但比批评更重要的是建立,是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解决问题,是比批评更加艰难的道路,可能要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才能找到比较好的解决方法。可在这个过程中,批评会一次又一次地袭来,从不会间断。可是杨玄,如果只停留在批评的脚步,是永远无法解决问题的,知道方向却不去走,永远都到不了终点。回去好好想想吧。” 杨玄站着肃然拱手。 等回到宫里,杨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开始处理奏折。 敖宸一开始先是在御书房翻翻找找,后来实在翻不出什么东西了,过来从后面抱着杨佑,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他批奏折。 杨佑没办法,只好往旁边坐了坐,将椅子空出大半给敖宸。 敖宸毫不客气地落座,顺带将人抱到了自己身上。 山东上半年刚刚经历了黄河洪涝,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秋天又出了蝗灾,蝗虫过境,带叶子的东西几乎都被啃光了。山东陈粮恐怕禁不住内耗,让他焦心的是,看沿途官员的上书,似乎蝗灾正在逐渐向齐国深处蔓延,齐国北方一片平坦,几乎没有阻挡蝗虫的山峰,恐怕到时候整个北方都要选入蝗灾之中。 水旱蝗三灾,最要命的是蝗灾。不知道这么多的蝗虫从哪来,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控制,虫子会飞,人却不会。 即便让灾区百姓捕捉蝗虫作食,但也是杯水车薪,无法断绝。 杨佑手里拿着奏章,却迟迟没有下笔,只先让没有受灾的地方严加提防,及时收粮,同是知会江南各地官员,备好粮草准备赈灾。 蜡烛突然爆了一声,灯花有些摇晃,杨佑站起身来用剪刀剪了剪,回身看见敖宸捂着嘴,眉头紧皱。 “敖宸……” 杨佑在原地站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鲜红的血从敖宸的指缝中不断地渗出,逐渐变成细小的粉末消失在空中。 “敖宸?!”杨佑一手抓住他的肩,一手扶着敖宸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怎么了?” 敖宸突然别过头去,松开手喷出一口鲜血。 “来人……”杨佑喊道一半才猛然发现,御医解决不了问题,谁都解决不了问题,没有人能医治敖宸。 敖宸的一切都是人力不能及的。 敖宸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弯着腰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无数血沫飞溅出来,在空中消散。他的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嘶吼,却被压抑着不敢放声。 杨佑跟着他跪在地上,想将敖宸抱在怀里,手指却穿过了敖宸的身体。 杨佑被吓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这是…… “敖宸……”他喃喃地念着。
第157章 敖宸慢慢地滑落到地上,弯着腰不住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无数血沫飞溅出来,在空中消散。他的喉咙里传出模糊的嘶吼,却被压抑着不敢放声。 杨佑跟着他跪在地上,想将敖宸抱在怀里,手指却穿过了敖宸的身体。 杨佑被吓得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这是…… “敖宸……”他喃喃地念着。 “你会死吗?“杨佑悲哀地问。 敖宸抬头,看见杨佑的脸上两行清亮的眼泪不住地流淌,他用带着血污的指尖帮杨佑擦掉,眼泪连同血色一起在他的手上结成冰霜然后化作齑粉。 他已经恢复了实体。 杨佑猛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脸颊上,上前将敖宸抱在怀里,哽咽着说:“你要吓死我了。” 敖宸胡乱用手抹去嘴边的血,放松身体靠在杨佑怀里,“啊,其实没什么,小事一桩。” 杨佑愕然,继而心痛地说,“胡说什么,是朝廷,不,是龙脉的事情对吗?” 他慌乱地站起来翻出奏折,颤抖着手打开,“你看,是蝗灾对不对,蝗灾过后百姓无法生活,再加上对朝廷早已不满,很容易就会激起民变。然后这些民变就像蝗虫一样,轰轰烈烈地席卷整个齐国,对吗?” 他感觉喉头突然被塞得满满的,一丝一毫的空隙都没有留下,别说说话了,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敖宸嘴角微微一牵,淡淡地说道:“不会的,你很快就能平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啊……啊……啊……”杨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却发现除了眼泪之外,他再也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的嘴唇逐渐发紫,呼吸一声急过一声。 敖宸双手掐着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用一种极轻极淡的声音引导道:“杨佑,放松,慢慢来,呼吸……” 杨佑看着他的双眼,跟着他的节奏将呼吸缓了下来,抓着胸口的衣服咳了两声,心脏瞬间痛如刀绞,他咬牙忍住了。 嘴里甚至尝到了血的味道,杨佑喘息片刻,两人沉默地对望。 一种麻痹的感觉从指尖慢慢蔓延到左手臂,杨佑捏了捏手,一字一喘地说:“我去给你解开阵法。” 他第一次迫切地认识到,自己的皇位是在吸血,无时无刻不在吸敖宸的血。 当年的契约和阵法势必要将敖宸的骨髓榨干,这就是对他们两人最大的恶意。 他目光乱颤地自言自语道,“我不会死的对不对?高祖一定不想杀掉他的后人,所以我不会死对不对……“ “杨佑!”敖宸喊道。 “只是疼痛而已,我的身体不会受伤。等我醒过来,我还是好好的一个人……”杨佑念叨着站起身来,向往外面走。 亲眼看着敖宸因为一次次波折而折损,自己却毫无办法,只能袖手旁观,甚至因为他所受的痛苦必然换来杨佑的安稳,自己说不得还要和百官弹冠相庆。 世上哪里有这样噬血蚀骨的爱? 比起自己承受的虚幻的疼痛,他更不能忍受的,是敖宸会在真实的世界里死去。 他一时被内心的情感支配,已经完全将捆绑自己的枷锁放在了一边。 敖宸试着站起来,却发现没有多余的力量支撑他的实体做这个动作,他只能坐在原地继续喊道:“杨佑!” “难道你想做亡国之君吗?!!!” 宛如一声惊雷炸响。 杨佑后背汗毛战栗,他恍恍惚惚地回头,似乎没听明白敖宸的话,“你在说什么?” “回来吧。”敖宸艰难地露出笑意,朝着他招招手,“乖孩子,回来吧。你不会想这样做的。” “我想。”杨佑的胸膛里传来前所未有的悲恸,“我想的。” 他说着往回走,跪在了敖宸身边。 “我想的。”泪眼中,敖宸的脸都十分模糊。 “我真的想啊!” 杨佑怒吼一声,好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可是我做不到,敖宸。” “我为什么做不到?”杨佑捂着脸痛哭,“我好恨我自己,我为什么做不到?” 他舍不得的东西太多,肩上承担的命运太多,他害怕,他不敢,他怯懦,他退让。 敖宸没解开阵法不都活了八百年吗,他解不开又怎么样? 敖宸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还会欺负他,和他打闹。 事实总是无情地撕下他自我安慰的假面和伪装。 敖宸他真的过得好吗? 杨佑想,他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好的不说,坏的也不说。 真过得好,谁会花几十年的时间来哄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孩当皇帝?难道自己就看不出来吗? 敖宸将他的头搂着,亲了亲他的头发,“没关系,以前也没人做到。没什么。你不是想做好皇帝吗,那就去做吧。我陪你,不,这次是你陪我走到最后了。” 一切的最后,直到龙神彻底消失,归于天地,所有的阵法契约都因为缺失了对象而无形地消解,杨佑也在走完了一生后离去。 之后的一切,只决定于杨佑打下的基础,完全靠着王朝的内力,彻底没有外在的干涉。 再也没有了痛苦和纠结。 “最后?”杨佑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注定好了结局,他不过是终场时匆匆上台的最后一个戏子。 他的嘴唇微微发抖,继而含着泪仰天大笑。 不知道为何发笑,笑绵延千年的局,笑痴痴傻傻的人。 局面果然如同杨佑所料,蝗灾很快蔓延了北方,各地寸草不生,饶是从南方调粮的速度再快也赶不上蝗虫的速度。 蝗灾让许多人饿死,接着是瘟疫的爆发,粮草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到来,却仍旧晚了许多。 最先是从山东开始,出现了一大批自立山头的“王”,河北道、河南道、河东道、关内道、京畿道全都无一幸免,境内出现了许多山头。 他之前肃清了从下而上传递消息的通道,故而这一次,消息来到快,来得及时,也更让百官觉得触目惊心。 商洛甚至让他做好打算,恐怕此次民变规模不会小于秦末之乱,稍有不慎就会亡国。 杨佑让卓信鸿亲自去平叛,先强行用粮草招安大部分反贼,连发三道诏书。 第一道,免去受灾各地两年赋税,第二道,凡归顺朝廷者,盖不治罪。 第三道诏书给了杨遇春,直接让他青云直上,升到了天策府将军的位置,就地招兵买马,整个北方全数兵力由他调动,务必要平定叛乱。 虽然已经让敖宸经过了一番折磨,也得到了敖宸的保证,但杨佑每一夜都辗转反侧。 敖宸也不再缩进湖中睡了,或许他对回复自身龙气也没什么指望了。 堤坝上全是口气,蓄水再多也跟不上泄水的速度,迟早是见底的。 他只需要陪杨佑走,又不是要给杨佑和他的皇子皇孙们送终,杨佑也不是祸害的主,现在的龙气也差不多够用了。 敖宸时不时就来陪陪杨佑,同他出点主意。 灾区的情况在不断恶化,以漕运运粮已经忙不过来了,杨佑甚至用起了没人大规模使用的海运,冒险从山东登陆,务必要让百姓撑过冬天。 也不知是敖宸起了作用,还是杨遇春真的神,他十日内就集结好了七万兵马,接连挑了好几个大有名气的“朝廷”。 随着他征伐的深入,一个问题又出现在眼前,地方不知抚民,收容灾民往往多加诘难,即使杨佑下了免税和免罪的诏书,也总是有别的名目可以搜刮百姓,更别提勾结世家蓄奴、炒作粮价等等。往往杨遇春前脚刚平,后脚一走,百姓又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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