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喝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问道:“那你这次又是找哪个朋友啊?” “杨闵,您认识吗?他家别府在这儿。” 李怀安一愣:“太尉那不……不出仕的儿子?” “不学无术”四个字在他舌尖滚过一圈被生生咽了下去,总不能这样直白地评价三公大臣的公子。 堂堂太尉,却养出这么个正事不做的儿子,就连捐官也不愿意去。都说他“誓不出仕”,情愿在家啃老。不过太尉府的家底也够他啃一辈子了。 他瞧了瞧自己的傻堂弟,倒像是能玩到一起去的人。 “不出仕有什么,做官也不见得一定好过。” 恭睿王抽了一双筷子,玩儿似的小口小口吃着下酒菜,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没觉得半分失言。 太上皇轻笑一声:“你这句话倒像在说当皇帝的不对,为君不正,所以为官艰难?” 他一动一动的腮帮子立刻停下来,琢磨了片刻,眼睛都被吓得瞪圆了:“您又开我玩笑。” 说完又突然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做什么能好过啊,我当王爷也累,您当太上皇也累,是吧?” 他把“太上皇”三字压得极低,怕被别人听见似的。一边说还一边用圆眼看着他,像毛茸茸的小动物,用头上的角小心翼翼试探他。 李怀安觉得他这副傻人装小聪明的样子又好笑又可爱,被逗得嘴角一弯:“你倒是清楚。” 酒喝得差不多了,一望外面,天色已暗,店家也正在点灯。 “你既然是专程找朋友玩的,又来找我做什么?” 李行微神秘兮兮靠过来:“您以前不是很喜欢打猎吗,杨闵他组织了一场围猎,就在明日,您一起去吧?” 李怀安眼睛亮了一瞬,又自嘲道:“就我这一把老骨头,只有坐马车的份,还想骑马打猎?” 坐了半日马车,他现在腰背还酸着。 “您去看看也行啊,西郊后山上有片林子没什么人去过,里面能打的东西可多了。杨闵前些日子才差人在上面建了一座别院,还凿了一眼温泉呢,您不想泡泡?” 他心里已经有些松动了,又冷冷说了一句:“你可别把一堆人用过的泡澡汤献宝似的说给我听。” 李行微不自觉软下声音,倒像小时候撒娇一样:“您别冤枉我,那眼泉刚凿好的,连杨闵都没来得及用呢。” 李怀安骨子里纨绔的那面蠢蠢欲动,以前鲜衣怒马策马疾驰,自从当上皇帝,都好多年没过过瘾了。 他从腰带里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轻轻一拍,起身理理衣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行,那你明天来行宫接我。” 恭睿王也跟着站起来,笑得乖巧:“您说的话我哪儿有不从的道理,那我这会儿先送您回去?” “等会儿。”李怀安走到垆前,对着酒肆老板道,“打两斤酒,带走。” 行宫里可没这种好东西,他得多带点回去屯着。 当夜,在行宫和管州城满处找人的宫人和羽林军正准备连夜急报京城时,太上皇提着一坛酒,晃晃悠悠地从正门回来了。 寒风如刀,皓月高悬。行宫的点点灯火让人瘆得慌,仿佛误闯了什么深林鬼宅,宅院里乌泱泱一片,也不知是人是鬼。 李怀安看了他们一眼,冷着脸说了一句玩笑话:“别什么事都老想着跟京城那位汇报,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 一群人也不知是在李越手底下做事太久还是其他原因,刷的一下全跪下了,连道“不敢”,倒真像是怕他责罚一样。 李怀安被这阵势唬得愣了愣,又不禁对李越的为君作风深感怀疑,那小崽子平日里得穷凶极恶到什么程度,下人才会害怕因言获罪至此。 放在他当皇帝的时候,谁不知道他李怀安脾气好,一句玩笑话左耳进右耳出,都不至于往脑子里过一遍。 他叹了口气:“行了都回去吧,明日备好马车,我要去西郊后山一趟。” 却没人起来,沉默半晌,领头的羽林左监才低着头道:“臣等奉陛下之命,严守行宫,护太上皇安全。行宫外危险,还请太上皇勿轻易走动。” 李怀安品了品这委婉的说辞,缓缓道:“严守行宫,所以连我也出不去?” 羽林左监官阶不高年龄也小,不敢接话,权当默认了。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来缓和:“皇上怎么跟你交代的,你原话说一遍。” 那年轻人还在挣扎,他忍不住催了一声,已经隐约按捺不住火气。 “说。” 羽林左监扛不住,把身子埋得更低,如实道:“陛下说,严守行宫,不得让太上皇出宫半步。稍有异动,即刻报于京城。” 李怀安好一会儿都没吭声,站在原地丝毫未动,只是手中的酒坛突然往下滑,眼看着就要脱手,他初醒一般赶紧捞了一把。 太上皇把酒抱在怀里,看向宫殿深处,喃喃道:“这小子到底瞒了我什么。” 片刻后轻笑道:“你现在就派人给京城报信,照我的话原样传过去。就说,不论是什么原因要关我都可以,他要瞒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现在也不管。但他最好瞒住了,永远也别让我知道。” 他说完之后才终于回过神来一样,转头看向羽林左监,恰好和那年轻人惶恐的视线对上。 “发什么愣,还不快去传话。” 羽林军一下子都撤出庭院,只剩宫女内侍还跪在地上。 “知道你们几个嘴严,我不会再问你们了,抖什么抖。”李怀安看了看这些至今他仍叫不出名字的人,“若是想回京之后能够交差,这几天就别来烦我。” 他说完便从这群人中间穿了过去,脚步落在他们面前没什么声音,衣角却带起一阵风。 李怀安走在回寝殿的路上,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身子又凉了下去。 他不怕李越担心自己要和他争权,两叔侄虽说从前不怎么亲,却还算了解彼此。皇位这东西于他而言不过是束缚,他就算疯了也不会去争。 他只是觉得这孩子太不厚道,背地里不知瞒了他多少事,还好意思红着眼睛让他相信自己。 李怀安不是对谁都能狠得下心的人,然而对自己却能下十成的狠心。他根本不想要至上皇权,却也能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忍耐着当了六年皇帝,甚至可以放**为帝王的自尊去北疆当人质。 他什么都能不在乎,如今侥幸全须全尾回了魏国,更不应该太过在乎。再世为人,得过且过,他原本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但丢失记忆的同时他仿佛丢失了安全感,即使他隐约猜到那段记忆并不怎么愉快。他有权利知道自己如何一步步沦为今天这副模样,而不是空缺了人生中最耻辱的五年,又没事人一样地当个太上皇。 不论李越这孩子从何种角度出发想保护他,他都明白这不是什么坏事,但李怀安被欺骗多了,也就不太敢再将信任交出来。 毕竟他不再是以前要风得风的京城皇子了,如今的李怀安胆子太小。 他不敢相信李越。 作者有话说: 异地生活不会太久的(~ ̄▽ ̄)~
第8章 或许是因为昨晚放的狠话起了作用,第二天一早,往常围着他转的宫人们都不见了踪影。 那坛子酒他喝了一小半,昨晚睡下的时候倒没觉得什么,现在却头疼得很。脑袋嗡嗡作响,就跟在里面放了几大桶烟花似的,燃完的灰尘把整个意识都蒙了一层。 他刚走出寝殿又听见李行微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但片刻不到一张笑盈盈的脸就出现在他视野里。 “太上皇您又喝酒啦?” 李怀安扶着门框,晃了晃头,抽出意识回答:“你又知道了。” 恭睿王伸出双手扶着他往外走,李越双腿没力气,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慢慢挪。 李行微嘀咕道:“您以前经常喝醉,第二天醒了就这样,像纵欲过度似的。” 太上皇抽了只手狠狠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然而宿醉之后没什么力道,软绵绵的。 “李行微你是不是又欠打了,我非得替你爹好好教训你一顿。” 他拉长了声音敷衍喊道:“哎——哟,好痛啊好痛——” 一边喊还一边把李怀安举起来的手拉下来,紧紧抱住,拖着人下台阶。 太上皇气得两眼昏花,勉强看清脚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咬着后槽牙道:“你等我清醒了,亲自折树枝抽你。用最软最韧的细条,抽在你腿窝里,让你半月都消不了痕迹,痛得连裤子都穿不上。” “哎哟您心最软了,舍不得的。” 谁不知道太上皇小时候被这样打过啊,李行微记得清清楚楚,曾经有半个月都没见他来学堂。 “您先跟着我到西郊后山,到那儿喝完醒酒汤,满山的树枝任您挑选。再不去可就迟了,围猎还有半个时辰就开始了。” 李怀安总算反应过来,奇怪道:“你怎么进来的,门口的羽林军呢?” “羽林军都是从京城过来的,谁能不认识我恭睿王。再说了,我一说是您叫我来的,他们怎么敢拦。” 李怀安没料到自己说话也能这么管用,倒有些新奇。 “真没拦?” “没拦。” “也没通风报信?” 李行微偏头看他一眼:“通什么风报什么信,您醉得挺厉害啊。” “去。你不是嘴甜吗,怎么到我这儿净惹人生气,不要命了?”听闻那些人没去给李越报信,他不知不觉间心情都好了一些,主动靠着堂弟往门口走。 李行微撇撇嘴角,又听话换上对付长辈的讨巧笑脸:“四匹马拉一架车,就怕路上颠着您。那些公子哥听闻太上皇屈尊亲临,都抢着要给您猎好东西呢。” 李怀安实打实怀念起来以前的日子,骑在马上跑一跑,即使不猎东西,筋骨也是活络的。哪儿像现在,整个人都快僵成一个木偶了。 他也就顺水推舟跟着李行微上了马车,羽林军的确没拦他,只是一双双眼睛都紧紧跟着,生怕他走了就不回来似的。 李怀安撩开车帘看向羽林左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年轻人走了过来,低头听令。 “你抽一半人跟着我,安分些。” 他想了想,侄子派兵守着他,且不说是否保护过度,总有他忧虑的原因。他带一些人,也算给李越图个心安。 羽林左监闻言情绪高涨,二话不说扬手分了一半的羽林郎,车驾前面站一些,两旁站一些,后面还跟了一长串,总共接近两百人。最后左监本人还翻身上了马车,在车夫身边正襟危坐。 一群身着甲胄的少年士兵把他们这辆马车围得严严实实,李行微在一旁摇头:“得让那些呆头呆脑的有钱废物见见世面,钱不是什么都能买到的。” “骂别人倒挺顺口的。”李怀安放下帘子往软垫上一靠,“行了快走,我等着喝醒酒汤。” *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出山脚,又从管州城外绕到另一个山脚。这片地方确实荒了不少,连村舍都没看见几间。他们顺着大路上到半山腰,行至一片空地。有几十来人已经等在那里,见到他们纷纷跪下行礼。 李行微先下了马车,把李怀安搀着扶下来。 这待遇仿佛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他心里不爽,刚站稳就听见众人齐声道:“草民参见太上皇。” 打眼一看,还真是一群有钱的世家子弟。光看行头一个个都像首富之子,连他和李越都被比成了普通人家。 亏得他侄子天天号召整个皇宫省吃俭用,就连送给他的人参也要从国库往年的存货里费劲抠出来,敢情别人倒是富得流油。 李怀安头更疼了,却含笑道:“都起来吧,你们玩自己的,别管我。” 众人都起身,却不敢乱动,毕竟一群佩着刀的羽林军整整齐齐围在太上皇身边,为首的那个还面色不善。只有太尉之子杨闵走上前来,从容地又向太上皇行了个礼,给他带路。 旁边搭了一座小凉亭,每面都挂着挡风的厚帘子,里面桌案茶水炭火俱全。杨闵弯着腰把他带到凉亭里,亲自奉上一盏茶。 李怀安在软垫上坐下,瞧着这名年轻人,颇感意外,他还以为这位“誓不出仕”的少爷是什么书呆子,真人却出乎意料地有着在官场磨砺数年的做派。 跟着进来的李行微说了一句:“杨闵,你让人去弄一碗醒酒汤来。” 这位公子哥被指使着做事也没有不悦,规规矩矩退下去,过了会儿又端着碗醒酒汤回来。 李怀安略微惊奇道:“这么快?” 杨闵恭敬答道:“草民的朋友中时有宿醉之人,故草民随从常备着醒酒汤。” 确实是纨绔子弟的作风,只是杨闵身为三公重臣之子,未免过于亲和。 他点点头,两三口喝完小碗里的汤水,用手支着脑袋疲惫道:“你们去打猎吧,我过会儿再来看看。” 杨闵先退下了,剩下李行微眼巴巴看着他。 “别用你那双大眼睛看着我,要糖吃呢。”李怀安知道他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会儿也想出去玩,可他就是想逗逗李行微。能镇住这位京城小魔王的主不多了,刚好他算一个,虽然是用年龄和身份地位镇住的,但也颇有成就感。 “是想留在这儿给我捏肩捶背,还是想出去玩啊?” 李行微能不知道他堂兄在想什么吗,坚定不移答道:“当然是想留下来了,我不止想替您捏肩捶背,还想陪您再喝几坛酒。” 太上皇冷不防被呛了一下,凉凉看了他一眼:“滚去玩吧。” 恭睿王美滋滋出去了,只剩下李怀安一个人,和亭外二百羽林郎。 他一瞬间觉出点晚景凄凉的意味,闭着眼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待在亭里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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