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头疼目眩的感觉好不容易没了,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他看了一眼烧得正旺的火炉,撑着桌案缓缓站起来,准备去外面透透气。 空地上只剩下那群公子哥带来的随从,远处山林里传来几声年轻人的喝彩。 羽林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叫来羽林左监:“帮我找匹马去。” 小伙子不知从哪家牵来一匹棕色好马,李怀安生出一丝紧张,手指蜷起又放开,接着一个翻身坐上马背。 他今日穿的衣裳是宽袍大袖,坐上去时差点压到袖子,身体往旁边一歪,几乎摔下去。狼狈地稳住身子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各处骨头骤然活动开来,就像生锈的刀刚从鞘里抽出来那一下。 羽林左监在刚才下意识张开双手迈了一步,试图接住他。李怀安瞥了他一眼,笑道:“我去附近转转,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便双腿发力轻轻夹了一下马腹,连人带马瞬间窜出去,快得羽林军都没反应过来,即使回过神来也追不上,太上皇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林中。 许久没骑马,李怀安被颠得浑身不舒服,在阴雨天气疼痛的腿骨这会儿又开始疼起来。但他顾不得这些,衣袖被风兜满,风景在身侧转瞬即逝,耳畔除了风声就只有自己杂乱的呼吸,他心里从未如此畅快过。 他一口气骑到林中深处,停下来喘气。不远处就是那群年轻人打猎的声响,也不知是哪几家公子笑得如此放肆,鸟都被惊得乱飞。 李怀安正想过去瞧瞧,一声尖锐的呼啸突然略过耳边,不远处一棵树随即被一支羽箭插中。他下意识伏低身子,转头朝箭来的方向看去。 他看见了几个赤余人。 纵使李怀安已经想不起在北疆的所见所闻,但他仍记得在两军对峙的战场上看见的赤余人。 那些带着原始兽性的赤余国人,盔甲下面是粗糙又厚重的麻布衣服,束袖用兽皮做成,紧紧箍着手腕。稻草似的头发披散下来,有些年轻人还结几股小辫,垂在鬓边。他们的武器多数是重刀,高大结实的身体足以支撑他们挥着大刀左右劈砍。一刀下去,鲜血能溅得又远又密。见血越多,赤余人杀得越兴奋,他们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战场而活。 那些人里也有弓箭手,他们的弯弓比中原人的更大,弦也更紧。拉满了弓,长箭一发必定破肉穿骨。 就像刚刚那一箭。 李怀安只看了一眼便转头拉动缰绳,双腿狠狠一夹,马嘶叫一声后飞速跑了起来。 来不及掉头去找羽林军,离得太远,他只能朝着围猎的方向奔去。然而身后也传来马蹄声,一点点逼近。 树林本就不适合驾马疾驰,李怀安紧紧握着缰绳,听着身后善骑射的赤余人越来越靠近。 长箭发出的呼啸如雨点一般从他周身飞过,他咬牙艰难伏在马背上,右边肩膀被箭尖扯出一道口子。 不远处的笑闹声还在持续着,他却好像怎么也到不了那里。 李怀安低骂了一声,放开声音大喊道:“李行微!” 群鸟乍起,那头似乎稍微安静下来。 “快过来!” 他用尽全部力气喊完这句话,嗓子生疼。话音刚落就听见马蹄声从左右包抄上来,他后颈一痛,随即坠入黑暗。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更得有点晚,我什么时候才能丝滑地写完一章QAQ
第9章 李怀安醒过来时浑身酸疼,骑马狂奔的结果就是他这把老骨头被颠得差点散架。双眼被蒙住,他感觉自己坐在一架马车上,背靠着车壁,动弹不得。 狭窄的空间内,双目视物不清,浑浊的空气窜进他肺腑里,又被沉沉呼出来。 这感觉太过熟悉。 他脑海里嗡地响起来,一些零散而短暂的记忆陡然凝在一起。 这段记忆同生辰夜那个一闪而过的片段一样,这次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他记起来了,自己靠在昏暗的车厢里,身体被疼痛细细密密缠绕着。车外不知是何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浑浑噩噩过了很久很久。他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回到魏国都城。 他甚至能清楚地体会到那股绝望感,日月光影透过厚厚的车帘变得模糊,来来回回换了几个轮回的明暗,他一概不知。身后是否有敌人穷追不舍,前方是否有他的故都故人,他也一概不知。 他唯一明确知道的,是他命不久矣。 李怀安一边忍受着记忆奔涌而来的痛苦,一边浑浑噩噩地想,原来他真的是从北疆逃回来的,逃得狼狈不堪,还差点死在半道上。 他被骂得没错,自己是逃回来的人质,是罪人。可他为什么要逃……李怀安再去想其他细节时,脑袋仿佛被一根悬着的针狠狠扎入,阻止他想起任何事情。 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他当初又为什么要去呢,堂堂一个皇帝说去就去了,从此连逃也是罪大恶极。 李怀安从回忆中猛得抽身,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上水面,嘶哑着大口喘气。 还没能缓过气来,车厢里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太上皇您没事吧?” 这嗓音有些熟悉,他反应过来,是杨闵。对方的嗓音平静而柔和,又问了他一句:”您说要逃回哪儿?“ 李怀安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呼吸,只是心跳还很快。 “我刚才说过话吗?” 杨闵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是:“您一直在说要逃回去。” 他刚才根本没意识到车厢里还有他人,也不知道杨闵竟然以旁观者的姿态看着他发疯,默不作声。 李怀安沉默片刻,不愿意向他透露任何事,反而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李行微呢?” 杨闵似乎也不在意李怀安究竟要逃回哪儿,顺着他转移话题,回答得很冷静:“当时我们都听见了您的呼声,我先来找您,恭睿王和其他人一起回去找羽林军了。” 李怀安一时无言,双手被反捆在身后,他挣了挣,绳结绑得十分牢固,毫无逃脱的可能。他斜靠在车厢上,听着车轱辘在路面滚过的声音,不像是坑坑洼洼的山路。马车两侧还有另外的马蹄声,想来是那几个赤余人。 “我们走了多久?” “约莫一刻钟。” 他在头痛之余突然觉得奇怪:“你怎么也被绑了?” “起初顺着马蹄印记找,半道上遇见了赤余人,就被捆到这车上。”也不知是不是性格使然,杨闵似乎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让李怀安有些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还想再问,后方逐渐传来不小的动静,有许多人乘马而来,其间还有甲胄与兵器相碰撞之声。 羽林军赶到了。 车帘突然被撩开,走进来一个人,一言不发。李怀安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脚步声朝自己逼近。 看来那群赤余人不只是想把他绑走,连杀他都毫不犹豫。 他被缚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蜷起,什么都看不见,却倏然笑道:“怎么,觉得自己逃不掉,所以干脆连活口也不留了?” 赤余人没接话,冰凉的刀口贴上了他颈间。李怀安呼吸一滞,正准备再说些什么拖延时间,黑暗之中却感受到身旁一阵劲风,随着一声闷哼,刀被狠狠撞开。 赤余人未来得及再动作,羽林军已经追上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听见外边一阵兵荒马乱,车内的赤余人被利器击中,是兵器没入血肉的声音。 有人靠过来帮他解绳,身上没了束缚,他抬手将眼前的布条扯开。正解着绑的是羽林左监,赤余人就倒在他脚边,头向下趴着,背上竖着一把刀,只露出刀柄和一半刀身,有鲜血不断从身下冒出来。 李怀安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旁的杨闵。他双眼被黑布蒙着,同样被五花大绑,左手臂的衣袖上竟然渗出一团血。 他脱口而出问道:“刚刚你用手替我挡的?” 杨闵那双锐利的眼被遮住,露出来的下半张脸完全是一个温和的俊俏公子,此时正笑得波澜不惊:“是。” 此人当真修为了得,别说一眼看穿在想什么,李怀安连他真正的情绪都无法辨明。 他看了一眼杨闵,什么也没说,扶着羽林左监递过来的胳膊走出了马车。挨着地面的一瞬间差点倒下去,眼前景象在他眼前打转,他不得不把羽林左监握紧一些。 年轻人空着手,手里的刀这会儿还插在那个倒下的赤余人身上,他迟疑着说了一句:“太上皇,发生这样的事要不要赶紧回京啊。” 李怀安顿了一下,被阳光刺得虚起眼睛:“李越这小子还挺有先见之明……” 他艰难数了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北疆人的尸体。 不远处突然有个活物,李行微跟团脏毛球似的跑过来,狐裘上的绒毛随他跑动一摆一摆的,上面沾了不少灰。 “太上皇!您没事吧!”他还没跑近就看见了李怀安肩上的口子,大呼小叫。 太上皇一看见这个堂弟就更头疼了,烦的。可李行微脸上又是实打实的担心,甚至还有些慌乱。 他骂人的话收了回去,无奈道:“你能不能先闭会儿嘴,我实在是头晕……” 声音越来越小,说完整个人直接一软,失去了意识。 羽林左监眼疾手快接住太上皇,被结结实实晕倒的人吓得手足无措,他看向恭睿王问道:“该怎么办啊?” 李行微也被吓到了,咽了下口水,突然往自己手臂上狠狠一拍,才算反应过来,吼道:“怎么办?赶紧送回行宫啊!” 这里就只有一架马车,李行微和左监把人艰难抬上去,刚把人连拖带抗弄进车厢,才发现杨闵还坐在里面。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李行微难得没话痨,左监也不敢在几个大人物面前放肆,嘴巴闭得严严实实。 倒是杨闵开口道:“恭睿王,劳烦松个绑。” “好。”李行微把太上皇安顿好之后,凑过去低着头帮人解绳子,也没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拿下来。 一团麻绳落地,杨闵活动活动手腕,取下布条后起身往车外走去,擦肩而过时转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光线不明,瞧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有股冷意。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太上皇被送至行宫时已经烧得滚烫,没有随从御医,只能从管州城里请来一位大夫。 大夫自然知道能在皇家行宫里住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人物,因此诊过脉后支支吾吾不肯说。 李行微着急得要死:“你倒是说啊,怎么一回事!” “说……说,贵人病得太久,身子骨虚。” “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体不好,诶我说你这老头,到底会不会医术?” 恭睿王开始挽袖子,挽完左边大夫终于肯说实话了,战战兢兢的:“底子不错,可是怎么看都已经病了好多年,以前还没治过,病根子太深……” 宫女内侍趁李怀安昏迷又进了寝殿,全候在一旁。听了大夫这话都有些不安,其中一位内侍站了出来,低眉顺眼道:“禀恭睿王,陛下吩咐过了,圣躬金贵,凡事都得用最好的,想来这诊病也容不得旁人胡诌。” 李行微皱着眉听他说完,终于明白这意思。这群宫人有什么好不安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嘛,瞒得这么辛苦,是不想让他们这些旁人知道,还是不想让太上皇知道。 凭他从小和堂哥一起长大,他几乎敢确定,李怀安不知道自己身体如此糟糕。又喝酒又骑马的,哪儿像个病人能干出来的事。 但他怕李越找自己麻烦,这次本来就是他劝着太上皇出门,能不能逃过一劫还难说呢,他可不想再罪加一等了。 “行行行。”他转过身道,“老头,想办法把高热退下来,再多开点补药备着。” “诶!” 大夫识趣地没多说话,本本分分开了方,便领着几个下人去城里取药了。 恭睿王在房里和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终是不耐烦道:“你们怎么就跟防贼似的,本王是吃人的妖怪吗!” 宫人自然是不敢跟他吵架,房间内又只得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大眼小眼把太上皇盯着。 太上皇在床榻上安静躺着,高烧昏睡中还做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梦。 梦里那架马车终于走到头,停了下来。他艰难地伸手扒开帘子,看见了魏国国都那巍峨的城门。绝望的心境乍然生出逢生的希望,有士兵过来检查,他在身侧摸了摸,把那块摩挲了一路的玉玺用尽全身力气从缝隙里抛了出去。 他颓然向后一靠,近乎失去意识,耗着生命等人接他,却也想不清楚是等谁。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车帘被掀开一条缝,晨光照进来,他恢复了片刻的清醒,睁开眼便对上一双青年人炽热的视线。 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是李越,自己的侄子,如今的皇帝。李怀安离开时他才十六岁,现在却已经长成他不认识的人了。 梦境到这里变得模糊,如同墨滴坠入清水晕开的一团墨雾,世间万物都散开来,过了片刻又凝聚成一个新的场景。 李怀安躺在凝华殿的床榻上,明明周遭是熟悉的环境,自己却不像自己了。他觉得自己的意识乱成一团,一部分心有悲戚,一部分又满腔怒火,还有零碎的一些部分全装着恐惧。 他起身坐在床边,身上穿着亵衣。缓缓伸出双手,低下头看,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近乎透明,然而上面却有好几道长长的疤痕。最显眼的是左手内侧的一个烙印,比铜钱币大上一圈,也是圆圆的,上面的花纹繁复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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