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氏见劝不听,各屋客伙都出旁观,心中又急又跳,巴不得早些离开,匆匆别了阿细便往家跑。也没敢告知家中诸人,只偷偷和三弟雄图说了,命他往各亲友家以及侯家后各班子里寻找少章下落。雄图在少章诸子中最是荒唐无聊,嗜好甚多,又无能力,乘机向黄氏要了一块车钱。他知乃父到津,孙家不会不去,赶往一打听,说是从未去过,料定人未来津,也不给黄氏回信,拿了那块钱径往三等娼寮打茶围去讫。黄氏在家越等越没消息,既恐爹爹遭事,又恐爷爷知道生气,阿细尚在烟馆以内,孤身妇女,又是那样出身,万一受了流氓引诱,做些丑事给家门丢人,自己知情不举,岂不又要受气闹埋怨?早知她如此下作,还不如不和她说那些话,由她自去的好。这一好心,反给自己惹了乱子,十天八天不出一回门,出去就遇上这类事,又急又后悔,一会又去门前张望。 少章四女蓉仙见黄氏买东西去了一早晨,回来饭也没吃,时而上楼时而下楼,一听大门响,便问:“少爷回来了么”,满面愁急神志不宁之状,心中奇怪。拉到房内一问,黄氏知她和自己一样,懦弱忠厚,不会走嘴,偷偷说了。蓉仙胆子比她更小,一听父亲遭了官司,当时吓得手足冰冷,便埋怨黄氏道:“你回来时,爷爷吃完中饭刚要到孙家去,既然爹爹有这样事,何不早说,也好请爷爷往孙家托人想法,这岂是瞒得住的,细姨娘抽烟,也不想法叫她背着爷爷躲在你屋里抽,见了面好问爹爹到底为了什事,怎么不叫她回家,领去住旅馆,还容她到烟馆里去?我看这不是隐瞒的事,也不能只怕细姨娘一人给爷爷骂,你可速到那旅馆里去把她喊回来,我自请爷爷去,越快越好,到时就说她由北京来,不提烟馆好了。 黄氏原是个没主意的人,觉着只好如此,无如想起适才烟馆情形,便有胆去,实不愿去,如今旁人因是机密的事,惟恐走漏消息,想拖蓉仙同去,蓉仙自是不肯,两个兄弟又偏都外出不在,没奈何只得亲身寻去,行时再三嘱咐:须等将人唤回再去孙家请回爷爷,以免露出马脚。心里一急,竟把旅馆名称地址忘却,只知是在大街上有一大水果店,心想寻到水果店一过马路就是,及至到了地头,下车一看,水果店倒有,字号是祥顺合,对门却没有适才进去的旅馆。以为走过了头,又往回找,先当就在近处,及至快要退到日法交界秋山街口上,忽然想起过了自家门口,忙又雇车往日租界跑。不便和车夫说拉往卖鸦片的旅馆,只雇往日租界的水果店。偏那车夫是个坏种,拉不几步见一果店便则放下。黄氏又不惯和人争论,忍着气忿又往前找,往返两次始终没有找到。其实两次都由新旅社门前经过,只为把上下行人道颠倒,误左为右,一心记着招牌上好似有一德字的水果店,所以错过。后来走得腿酸脚痛,更因蓉仙曾说,如真阿细怕挨骂不肯回来,时候久了,便去孙家见爷爷,说阿细到后走出不再等了的话,惟恐不耐久候,心想还是拖了蓉仙同来寻找的好,只得赶了回来。到家一间,蓉仙刚走,心中好生惶急,正打算赶往孙家拦阻,忽听爹爹回转,直如皇恩大赦,连忙跑进,照实奉上。 少章一听,便知那地方是新旅社,不特不怪阿细下流,反到觉她委屈可怜,正好自己也想抽两口,家中无人抽烟,旧存烟具恐不受使,忙命黄氏、蓉仙将烟具取出,收拾好了藏起备用,爷爷如回,可说同来朋友夫妇请自己同阿细吃饭,吃完即回。说罢匆匆走出,赶往新旅社三楼。寻到那家烟馆一看,阿细和一个本地口音的大高个子对灯,边说边笑,正在有兴头上。见少章到来,连忙爬起,眼睛一红,颤声说道:“老爷,你怎么没回家?今天早上吓死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是招弟娘对你说的么?我正着急呢。这是马二爷,他们说他天津官私两面都有朋友,很有面子,我正跟他打听租界里的行情呢。”少章体胖气虚,又是年将半百的人,走了两层楼梯,意欲稍加喘息再说,听阿细说这一大套,回脸一看,和阿细对灯,称做马二爷那人已然立起。 少章是个半吊子的老江湖,少有点眼力,见那人生得又高又大,一张紫黑脸膛,浓眉大眼,枣鼻阔口,两排牙齿却是刷得雪白,一边镶着一枚金牙。长衣已然脱掉,上身穿着一件天蓝素缎面,纽扣上盘蝴蝶的对襟小夹袄,却用紫酱色素缎做了夹里。胸前挂着一根黄得发出闪亮的金表链,也不知是真是假。两只小腌萝卜一般的无名指上各带着一枚戒指,看去足有三钱重一个,却是真金的。袖口卷着,露出雪也似白的绸小衣,下身一条与上衣同质的夹裤。两条缎带绑扎得又紧又整齐,一双千层底双脸缎鞋刷掸得一尘不染,底边却似穿日太久,磨去好些。一望而知是个混混一流人物,不能得罪,强笑着点了点头。 马二一见少章朝他招呼,一面点头答礼,龇着一嘴白牙,发出洪钟般的口音,笑问阿细道:“这位……”阿细道:“这就是我们老爷。”马二立即不熟充熟的把手一横道: “县长吗,你啦刚到,她啦刚念道你啦。快躺这边,先抽一口。”少章说了句“劳驾”,便就他原位躺下。马二笑道:“我可多嘴,你啦还是别见怪,县长你啦可不对呀,自个玩去,让你啦大大一个女子满世找你,在这儿真生气。我刚劝她半天。要说起来可得受罚呀。没什么说的,你先抽,跟县长太大多烧两口烟,算赔礼。太太也别着急,这不是老爷来啦吗?侯景逛胡同满完,这话还是我兴的。你公母俩都冲我啦,快抽马前,抽完我们是鸿宾楼,我的请,县长要不赏脸,归为瞧不起我。”一面又对伙计言道:“赵四,告诉先生,县长无论抽多少,由五毛到一百,都马二爷我付啦。你要收钱,我可卷你。” 伙计赵二闻言,转身拿眼看着门侧小桌子上写账的先生说道:“先生,听见啦吗?”管账先生还没答话,旁榻另一烟客想似看着马二巴结上了阔人有点眼红,又恨进门这一会马二也没有理他,接口说道:“赵四,你这叫废话,归里包堆豆腐干大一块地,马二爷这乙字调的嗓门先生他还听不见?那不成了聋子啦?我吃鸿宾楼没那么大口胃,你还得给我辛苦一趟,上对过恩成玉来二十个饺子,要各样馅,把你们昨天买的小蒜给剥一头,别忘了带酸的。”这几句话全都带刺,引得连烟客带伙计都笑了起来。 马二全神贯注少章,目不旁瞬,偏巧少章忙着抽烟,又知道这类耍人的上来不熟充熟,照例是这一套,心中厌恶,知道一客气嚷得更凶,便装着过瘾心急,不顾说话,只将手里烟扦子略微一摇示意即止。马二见没答话,方悔说得太早,不是时候,忽听有人接问,话甚扎耳,不由面上有点挂不住,当时发怒,刚喝一声“谁呀”,少章见那人年约四十多岁,生得鹰鼻鹞眼,一脸烟容,穿着却颇整齐,身量至少比马二矮着一头,不但说话挖苦,更带着藐视神色,方恐马二气势汹汹要和那人动武,不料马二话才说出口,那人方答了句:“马二爷,这这不才,是我,你啦。”这句话才一出口,马二恰也转过脸来,一见那人,立时改怒为笑道:“我当哪位,原来是黄七爷吗?多会来的,抽啦吗?”黄七答道:“我跟县长老爷先后脚进门,正赶马二爷请客吃鸿宾楼的时候,没好意思拦你啦高谈,我的马二爷。”马二爷慌道:“爷,爷,咱弟兄可不过这个,七爷你这是干吗?”黄七冷笑道:“归里包堆我兜里头还不剩一根香蕉钱,连抽大烟还是给先生对付啦,你啦说我敢干吗?我一个人的马二爷。” 马二因这人又阴又狠,是本租界文武两途的二号英雄,手眼势力比自己宽得多,平日颇有用他之处,得罪不起,知道越描越黑,再说下去更不好听,当着生人面子难堪,只得抹着稀泥,大声嚷道:“诸位你瞧,咱们七哥今儿不知哪儿的邪火,跟我挑开啦眼啦。七哥,你还是别生气,怨我当兄弟的不对,你啦总是老大哥,遇事多包涵。上回书算是满没听提,揭过这一篇,咱们说整个的。”紧跟着又唤少章道:“周县长跟周太大请过来,我给你啦二位引见一位好朋友,这是咱们黄七哥,他啦上辈是盐商,乾隆皇帝下江南进过贡,什么县长啦,道尹啦,他哥们有好几位,都做着阔事。天津九大家,本来八大家,后续的这一家便是他们老爷子。眼时日法租界的人物提起咱们黄七哥,官私两面真数头一把。小弟跟他发小的交情,一个头磕在地下,别瞧他啦好离戏,跟我还是过命的交情。七哥,这位是周县长,好朋友,都是自己人,没什么说的,你啦二位以后真得多亲多近。” 黄七正抽了两口,起脱长衣,听马二说了这一大套话,好似心平气和,又见少章似要朝他招呼,便缓步凑了过去。少章只得丢枪起迎,彼此拱手,道了久仰。黄七便请少章回坐,朝阿细也躬了躬手,先喊“伙计”,咬了回耳朵,随就榻旁边方凳上落座,便天南海北连吹自己带捧人家,足这么一神聊,马二再从旁一帮腔,越发热闹,引得一些烟腻者不舍得离去。少章又是个好发议论爱戴高帽的,先还在嫌对方俗恶,意欲赶急抽完好走,经不起马、黄二人一阵吹捧周旋,又多趣语,觉出混混说话别具一种吸引人的潜力,加上阿细在旁耳语,说天已不早,回家有老太爷在,想要抽烟种种受气,还不一定抽得成。这两人颇好,莫如请了他们同去吃一小馆,反正不免挨骂,索性吃完了饭抽够再同回去,省得到时没法出来。少章耳软,竟把老父在家悬念忘在九霄云外。自己抽够,又让黄、马二人接抽,直抽到八九点钟。 马二因适才请客少章没有答话,又有黄七这克星在头里,恐被绕住落实,变成真请,二次回到一起,想让黄七吐口;少章不管受不受,自己只去那白吃的,便没再提请客的事;黄七偏是一字不提,中间假装解手,点出赵四,打听黄七咬耳朵说些什么。赵四知他是假谱儿,除个生人混充人物、吹牛蒙事外,并没有真吃人的本领,不如黄七远甚。 人又啬刻,笑答:“黄七爷只说,昨天许的烟账要明天还,别的没说。”马二知道黄七手面颇宽,虽喜无事生风,挑眼摘毛,却讲信用,柜上多少都敢赊给他,再说也不敢得罪,非年非节,这一句话也不致于要预打招呼。再盘问时,赵四直说:“你一定要问,七爷早说啦,不叫告诉你啦,要不你问他去。再说你老要有话,不叫告诉七爷,不也一样吗?”马二气得骂了赵四两声兔蛋,回到房里直嘀咕。适才说过请客,又不该给双方拉拢,少时要被黄七绕在里面,落个花了钱还丢人,身上钱又不多,鸿宾楼挂不下账,偏又多抽了两大口便宜烟,心里又潮又饿,正在进退两难坐立不安,少章忽向二人道: “咱们总算投缘,奉请二人出去吃个小馆,回来再谈如何?”黄七笑道:“你啦夫妇别看公馆在这里,远来是客,理该我们奉请。再说鸿宾楼已定下座了,就在斜对过,又得吃,又方便。咱们称得起一见如故,四海之内皆为朋友,你老要请,下一磨再说,今天谁发起的,算谁的。” 马二一听,虽然鸿宾楼三字有点刺耳,黄七既称定座,也许适才和赵四咬耳朵便是为此,心正稍松,还没顾得帮腔,及听到未两句,不由吓了一跳,又说不上不算来,正不知如何是好。黄七忽斜眼向他道:“走吧,不穿衣服去,还等什么?”少章自然不肯,黄七道:“你啦太谦,一顿便饭有吗,反正得吃,咱们吃完再说,有限的事,谁给不是一样。”少章不好意思再说,只得住了。马二一听是活话,心想少章是阔人,决要客气,少时吃完再借坡下,高高兴兴把衣穿好。马二又向众烟客拱手道:“众位一块。”众人笑答:“七爷县长只顾请,我们早偏过你啦。”少章要付烟账,黄七说:“回来还抽啦,存项交柜,咱们治完肚子再说。”柜上人也满脸堆笑,直说:“你啦先请,给你二位写上,一总给,省你啦零零碎碎费事。”少章一边拔鞋笑道:“咱们头一回交易,你信得过么?”柜上答道:“人跟人不一样,我们是干吗的,别说还跟七爷是朋友,就你啦自个,由一块到一千我们都敢赊,就怕你老抽得不多,做买卖么没有点眼力劲还行。” 那掌柜的刚进门,是个大高个的,本地人,说时又拿眼斜看了旁榻上两个满面铁灰色神情、猥琐的烟客,接着说道:“真要换啦,抹血起腻,拿烟馆枕头当靠家,弄五毛钱他妈一整天的穷磨,浑身上下还不趁一个梨钱的腻二子,别说像你老抽这些,一毛钱少不少,不给也得扒他,众位听了还别寒心,这是做买卖么?上来套头刮脑说得满好,不含糊,一赊账就断主顾,哪怕你只趁一双破鞋,给你一个不照面,他媳妇还在庙里睡啦,你往哪儿扒去?”众烟客纷纷附和,多说:“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怪金掌柜牢骚,这伙人实在可恨,所以咱们老是到时准给,不往上垛,宁可紧着一点,别叫彼此为难。大丈夫做事,说啦得算,才够一局。”掌柜的闻言连理也未理,反朝最先一个答白的道:“刘爷,你的账头五块早过去啦,你还得想主意才好。还是那句话,别耽误交情。”那人慌道:“我今儿是真忘带,明儿一准,撒诳让我媳妇也上庙里住去。”掌柜把脸一板道:“下雨刮风不知道,身上有钱没钱也不知道吗?你真可以,得,我再赊你五毛,明儿出门可想着点带来,别让我说话应典。”那人道:“那是一定,错非你是好朋友,我又正瘾得难受,我路上早回取去了。本来说啦,今儿准件,哪有不办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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