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一声轻笑又从斗笠下传来。“师弟在在下眼中也是个快活人。不必每日对着连天白雪,偶出门一回还能见到青山绿水,这怎么能叫在下不羡慕?” 玉甲辰怔怔地听着他的话语。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出山门是件幸事,而只想到下山时同辈皆在武场里一刻不停地精进武艺,进而为在这片刻间荒疏武艺的自己羞愧难当。 他知道天山门门规向来森严,若非有要事去办,寻常弟子出山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长老们要捧在掌心里,奉作本门象征的玉白刀客了。因而往坏处说,玉求瑕实则与饲在笼中的画眉、百灵无异,纵身怀绝技,也只能终日在这与世隔绝的雪原上悲叹彷徨。 而此刻玉甲辰才恍然明白,这于以刀法之精湛盛名天下的玉白刀客而言,哪怕只是在山门外回首眺望都是件奢侈之事。他不禁忆起入天山门时初见玉求瑕的那一眼,那时,静立于山巅之上的玉求瑕似是在遥遥望着天边飞旋的鸷鸟,眼里无悲无喜,却空空落落。 原来那时,玉白刀客看的不是扑飞的鸟儿,而是在看辽远群山,在看着这一片自己此生都无法走出的囚笼。 想到此处,玉甲辰胸腔里似有星火燃跃,振声道。“若有用得着鄙人之处,师兄尽管吩咐!” 谁料玉求瑕似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当下笑道。“这莫非是师弟出于悲悯之心说出的言语?你尽可放宽心,即便这天山门于在下而言与监牢无异,当初也算得是在下自投罗网,师弟不必为此神伤。” “但…” “师弟若有心想报答在下——对了,这样做便好。你现在也应知道了,在下是个按捺不住玩性的人,保不准哪一日又想借着师弟名头偷溜出去。” 少年玉甲辰还未回过神来,站在对面的人儿就摘了头上的笠帽,一下扣在了他头上。笠檐纱条飞扬,碍着了玉甲辰望向对方的视线。 此时,玉求瑕笑嘻嘻道。“——你来当门主,然后在下就可以随心所欲、四处周游啦。”
第24章 (十二)山雪玉嶙峋 转眼间已过数月。 此日晚霞明灭,酒旆闲飞。街里巷内摩肩接踵,喧声鼎沸。临庙市搭起的铺棚如长虫般伏在街旁,珠罗锦缎、珍玩古籍好似繁星般堆积在棚内熠熠生辉。远远望去,每一个铺前都人头涌动、吵嚷连片,正是一番闹市盛景。 而就在这盛景中,有一人在高楼处独倚着栏杆,一言不发地远眺着天边残照。 那人的打扮可称得上奇特——头戴斗笠,笠沿垂纱,影影绰绰间看不清其容颜。而他身着一袭雪衣,周身漫散着不食烟火之气。 与红霞相映照下其人好似缥缈仙云落入凡尘,又宛如枝头梨花新苞初放,若不是腰间悬着一把长刀,旁人定会觉得这不是个凡世应有的人物。 那戴斗笠的刀客以两指衔夹着白瓷酒杯,浅酌一口后放在身侧阑干上。他已在此独自酌饮多时,其间不过重复着斟酒、饮酒的动作,再无其他动静。于是原本在远处惊奇窥探他的人也渐渐散了,这刀客便又重变为孤身一人,边独享着黄昏景色边沉默无语地喝酒。 但在某一刻,那人忽地发话了。 即便四下里似乎并无旁人,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来了,便陪在下喝一杯罢。” 话音刚落,从身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位人物。这来人也似斗笠刀客般身着素白衣裳,但可没戴着遮掩面容的斗笠,一眼望去是位眉目婉秀、唇红齿白的翩翩少年郎。只是这少年眉头紧蹙,好似遇上了什么难事。 只听那颊边红晕胜似晚霞的少年道。“鄙人并无嗜酒之习,倒是师兄…你可知天山门此时已乱作一团?” “听师弟禀报,此时知晓了。”玉求瑕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语气平淡。 既然知晓了,为何还在此处喝闷酒?白衣少年,不,玉甲辰纳闷道。但他不敢将这疑议说出口,只抱拳道。 “若、若不是师兄擅自从宗门消失,长老们也不会勃然大怒。此时门内事务纷杂,他们正派弟子下山四处搜寻师兄下落呢。” 不料玉求瑕反而开怀笑道。“那岂不是件好事?日日在那雪山上挥刀,便是极爱刀之人也要烦透啦。今日就当是让你休整一日,此处既无‘玉求瑕’,也无‘玉甲辰’,有的不过闲人两位,这样如何?” 的确,对于玉白刀客而言,那云长雪暗的天山之巅便如监牢一般。既不可与外人相会,也不得踏出山门一步。风雪寒冻,刀剑铮鸣十载来日复一日,若非心志冥宁,在那儿待上一日都能叫人发狂。 玉甲辰素来将其作为考验,咬着牙挺过来了。但他师兄玉求瑕似乎并不作此想法,见囚笼一有缝隙就偏生要往外钻,便是长老也拿他没辙。玉甲辰数度见他带着一身杖责的伤出刑房来,转眼间却又若无其事地在山壁上抱刀小憩。也许此人外在看似柔和,内里却有着一股刚劲儿,其不屈不挠直教人愁苦。 正当玉甲辰出神时,那带着斗笠的刀客转身向他走来,不由分说地捉住了他手腕。玉甲辰先前还未回过神,直到师兄拉着他往外走时才刷地红了脸,支吾道。“师兄,这是何意……?” “过来过来,”玉求瑕拉着他的手行了几步,颇为愉快地笑道。“让师弟你见识一番。” 玉甲辰听师兄语气怡悦,也不好出言阻拦他,便乖乖顺他意来到阑干边。这回他总算瞧清了玉求瑕方才在看些什么,但见夜幕渐起,楼上楼下似星落月悬般千灯燃亮,而在那灯火闪灼与人头攒动中,有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人正上演着瑰丽奇诡的光景。玉甲辰从未见过如此幻术:戏人在烧着熊熊烈火的干木上行走,隔箱拿物,撒豆变龙,种梨即得,看得这从未出过山门的小道士目瞪口哆。 “这……”玉甲辰虽不解其中门道,却看得十分入神,一时间竟忘了要将师兄带回天山门的严令,只怔怔盯着那戏人看。待他痴神了好一会儿,才忽地羞红着面,使劲儿眨了眨眼问道。 “鄙人莫非是花了眼、恍了神,这才见到了不在人间的景致?” 玉求瑕见他痴神,端起酒杯浅浅一笑。“这是幻戏。” “幻戏?” “幻,意即虚想空惑;戏,乃是诈演而成。也就是说,这些场面把戏再如何怪奇难测,都不过是人有心扮演所得。这并非怪力乱神,只不过其中门窍尚不为所知罢了。” 玉甲辰喃喃道。“那这些人就并非天兵天将下凡啦?鄙人瞧他们神通广大,还以为是从天上冥间习来的妙技呢。” “师弟未曾见过这幻戏?” “今、今日是第一回 见。”少年玉甲辰垂头腼腆道,羞得似是连搭着栏杆的手指头都染上了绯红。 他自幼便在天山门习武,其间少有踏出山门,每每下山游览不过半日便得严守门规折返,哪里得见过这等新奇事儿? 玉甲辰一面舍不得移开眼,一面又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怎可在师兄面前如此失态,幸好在他身边的玉求瑕自始至终未移半步,边含笑浅酌边随他一同眺望在众人喧声喝彩中扭舞的戏人。街巷里人声喧嚷,流光溢彩,楼上二人清静无声,月映白衫,两相比照下竟是一幅谐美图景。 许久,这戴着斗笠的刀客忽地打破了二人间的沉静,拈着酒杯道。 “在下也同这幻戏一般。” 由于并不解这话中意味,玉甲辰便只是恭敬地将身子转向了师兄。只见习习夜风拂得玉求瑕笠沿轻纱飞扬,在青黄竹篾下的朦胧阴影间,玉甲辰似是瞧见有一对寂寥谧静的眸子正透过薄纱遥遥望着远方。 虽未看身边少年一眼,玉求瑕却似已察觉到了其讶异的目光。于是在静默片刻后,他笑着解释道。 “此刀、此身不过是犹如幻戏一般的存在。若天山门需要天下第一坐镇,那在下不得不从;若世间需要一位行侠仗义,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刀客,在下也应力挑重担。但师弟可曾想过——在下是谁?玉白刀客又是谁?” 玉甲辰听不明白师兄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听师兄语气平淡,话里却似有股悲怆之气,忙不迭道。“师兄不就是玉白刀客么?论刀法,天下无人能敌;论善心,师兄也绝不会愧对宗门先人!” 玉求瑕听罢此话只是恬淡一笑,翻手又满上了杯中酒浆。 接下来便又是一阵令人心痒难耐的静默。 在这沉默间,玉甲辰绞尽脑汁琢磨着师兄方才的言语。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要将“玉白刀客”与师兄本人分成二人来谈? 在少年心目中,玉求瑕就是玉白刀客,玉白刀客就是玉求瑕。师兄是举世无双的名家好手,无人能敌。虽偶发玩性,其待人也温和敦善,正如其名般是个宛如完璧挑不出一丁点瑕疵的人儿。 正当玉甲辰苦思不得其果时,忽听师兄道。“若是师弟不明白的话,那在下便换个说辞好了。” 说着,玉求瑕将酒杯干脆利落地一放,兀自握上了腰间玉白刀。少年玉甲辰还以为他要拔刀动武,吓得连退几步,又自觉失礼,咬着唇在原地站定不动。 没想到他那师兄竟连刀带鞘的抽了出来,将那天下第一的名刀往他眼前一递,呵呵笑道。“假若在下现在把玉白刀给师弟你,再把斗笠戴你头上,师弟不就成了‘玉白刀客’么?” 玉求瑕语气轻描淡写,在少年耳里听来却是如晴天霹雳般。他两眼怔怔地望着那递过来的长刀,心里一时竟似雪原般空白一片。 “师、师兄不是说此刀给不得鄙人吗?” “自然给不得。”玉求瑕笑道。“因为当接过此刀时,‘玉白刀客’的名头可要落在师弟你头上啦。所以说到底,玉白刀客不过是个手持玉白刀且戴斗笠的怪人,若在下将此刀托付与师弟,师弟再将面容藏起——瞧,料是长老也辨不出在下二人。” “这……太过荒谬!师兄就是师兄,玉白刀也仅配师兄一人,鄙人怎么能平白沾了光?鄙人心性愚鲁,并不明白先前的话语是何意……” 玉甲辰慌忙辩道。 玉求瑕却不答他的话。 兴许是独饮了一日的酒,此时这刀客已微醺。他将持刀的手默默收回,壶中酒已无,但醉意却再也散不去。朦胧之下,玉求瑕平日看来已如雪里柔梅的风姿此时更缓弱了几分,只是一举一动间流泻的苍凉又暗藏锋芒,割得人心头血流汩汩。 少年玉甲辰恍然间似悟非悟。 或许自始至终,他都未参透此人心意。玉白刀客是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身在人间,心却不知在何处。只可远观,若去接近只会如同竹篮舀水般空空落落,到头来仿若幻梦一场。 于是他回想起了初见时立于山巅之上的、冷若冰霜的玉白刀客,想起了在天寒地冻中向他伸出手来的和颜悦色的师兄,又想到了今夜对着一街繁景独酌的玉求瑕。 这三面何者为真,是虚是实,他已头晕目眩,再也不能认清——
第25章 (十三)山雪玉嶙峋 …… 刹那间,只见眼前白光煊煊,灯火攒动,鼎沸哗声涌入耳中,夜风柔柔自发上掠过。玉甲辰只觉得天旋地转,似是有人将他脑袋骨碌碌转了一圈般,一时间耳鸣目迷。待噪杂散去,他才猛地听闻耳边传来关切的呼喊声。 “……门主,门主。你没事罢?” 神智顿时明晰。 眼睛使劲儿眨了几下,玉甲辰方才回过神来。自己此时正坐在钱家庄的屋顶上,方才便是迎着夜风痴痴坐着,也不知出神了多久。四周已不复三年前的景象,既无风雪连天,也无楼高灯繁,有的只是身旁的一位身着素白短衣、作仆役打扮的少年,此时他正探过脑袋来担忧地望着自己。 年轻道士慌忙轻咳一声,端正了坐姿,在一丝不苟地理了理衣摆后方才正色道。“鄙人方才…可是走神了?” 身旁的少年仆役摸着脑袋笑道。“门主刚刚说往事说得兴起,不知为何却出了神。我本怕出声会扰了思绪,想一直在这儿等着…但无奈一时好奇便出了声,还请门主见谅。” “鄙人方才说到何处?”玉甲辰问。 “正说着门主的师兄如何英明神武呢。”王小元笑道。 这话让玉甲辰颇为不自在地又咳一声。他自知一旦谈到师兄的话题自己就会不住多嘴,但奈何就是耐不住这性子。从他肚里能寻出一箩筐夸耀师兄的言语,真要说起来恐怕要让人耳朵起上三层厚茧。 他稍稍回想起了方才的对话。记得两人先是看到了钱家庄来了群戏人,玉甲辰对其中“取头术”的幻戏颇为生趣,不自觉间与王小元谈起了三年前与师兄相见、相识,以及如何相伴携游的往事。只不过其间自己不禁卷入思绪,沉默了好一会儿。 “唉,鄙人并非有意如此…只不过对师兄思慕之情过深,再加上念及今夜群英宴说不准是个能见到师兄的机会,一时寻人心切,还请王兄海涵。” 玉甲辰口唇颤动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了这句言语。他正想抱拳转向身边人致歉时,却因眼前景象而大吃一惊!只见那少年仆役面色苍白,不仅额上细汗密布,薄唇也似因痛楚而紧紧抿起。见此景象,玉甲辰忙道。“王兄,你这是怎么了?” 王小元嘶嘶抽着冷气扶上脑袋,“不碍事。” “这怎地能算不碍事?鄙人看王兄难受得厉害,似是随时要昏过去一般。”玉甲辰忧道。他不知这少年仆役突然间犯了什么病,只见小元捂着头微微喘息,脸上尽显痛苦神色。 “或…或许是在下颅脑里有两个小人儿在舞刀弄枪,待他们打累了便不会再痛了。”少年仆役虽以言语玩笑试图搪塞过去,但玉甲辰瞧他眉头因抽痛而频频颤抖,说起话来也眼神闪躲,似是疼得看不清物事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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