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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侠

时间:2023-06-11 15:00:03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好奇怪的人。
  玉甲辰一边打着哆嗦,一边朦朦胧胧地想道。
  那人戴着一个大斗笠,笠沿垂下的纱条随着狂风翻飞,却教人怎么也看不清其下藏着的容颜。素白衣衫勾勒出他的瘦削身形,使其人乍一看缥缥渺渺、似是要融于漫天白雪之中一般。
  是男还是女?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让人觉得似乎是出自一位年轻男子口中,可其身形却柔似春芽、婉胜新柳。玉甲辰此时已无心去考虑这等问题,因为他已冻得几乎要失去知觉。
  那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在下明白了,你是做了什么错事被长老在此罚立的吧。唉,要说错事在下的确也做了不少,像你这样被罚也是常事。只是今天确实冻得厉害,真是辛苦师弟你啦。”
  “玉……甲辰。”
  终于,少年咬牙切齿地将自己的名字说出了口。只是吐出几个字,他就感到口齿间涌入一股令人灵肉震颤的极寒,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嗯?”那人没料到玉甲辰还能开口说话,明显地愣了一下。片刻后,那人呵呵笑道。
  “玉甲辰…对,应该就是这个名字,甲为万物之先,辰为阳气振发,看来在下可没记错。”
  那么,他玉甲辰为何会在此处呢?其实玉甲辰确是遭到了长老的责罚。原因是在昨日天山门一月一度的清斋日中,玉甲辰错算了斋食的份数,再加上埋在地里的酒不知为何少了几坛,长老便以他看管失力为由,将这本在门生中意气风发的小子狠狠罚了一通。
  虽说在斋日出此纰漏,玉甲辰会被认为大不敬也是情有可原的,但将人责罚至此似乎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但这小弟子却觉察不到其中的不公,他本身又有着个认准死理、偏爱钻牛角尖的固执性子。若有人说他有错,他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去改正,哪怕那“错”不过是旁人的随口一言。
  因此当长老罚他立在这雪地里两个时辰时,玉甲辰心想着自己一定要站上四个时辰,不然便是对天山门规、对宗门长老的怠慢。恍惚间三个时辰过去了,尽管他骨血几乎都因极寒而凝滞不动,他却还凭着一颗倔心坚持立着。
  “够了,师弟。”那人见他说完名字后还兀自咬着青紫的唇站着,终于收敛起话中的笑意。“在下清晨练刀时就看见你站在这里,一动不动统共三个时辰。哪怕是犯下什么天大的错,此处地祇也早该原谅你啦。”
  玉甲辰闭口不言,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摆了摆头。
  “师弟在怕什么?担忧同门笑话么?此处除你我外再无一人,门生皆去武场里习武去了,你要走便走,自然没人会嘲笑你。”那人饶有趣味道。
  并非如此。玉甲辰又摇了摇头,眼里的执着之色丝毫未改。
  那人叹息道。“那是在怕长老过后找你麻烦?唉,那些老前辈虽然武功高强,但皆是些守陈规腐条的人物,师弟何必事事顺从他们?”
  玉甲辰回想起长老们那一张张冷若冰霜、好似老须虬结的面孔,顿时不禁打了个寒颤。但他仍直着脖子拼命摇起了头。
  “唉——”没想到那人发出一声长叹,似是对玉甲辰的答案心知肚明了一般。“在下明白了。”
  “你既不是怕同门笑话,也不是在怕长老责骂。不过是……心中过于倨傲,放不下自尊罢了。”那人说,清冷的声音自舞动的纱幕后传来。
  这话可叫玉甲辰一时难以接受。若教一个人失却自尊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与自轻自贱落到同一个境地?
  但那人似乎不是这个意思。其话中指的意思是:他太过于固执于自己的想法。长老们只罚他两个时辰,而玉甲辰偏要站三个时辰,此举不仅无益,也不会让长老们就此对他改观。到头来不过是他的偏执心在作怪,自己感动了自己罢了。
  玉甲辰的面上一瞬间闪过不甘之色,这可没逃过对方的眼睛。
  “想通了就走罢,师弟若要在去山顶的路上一直立着,在下可会因此而于心不安的。”那人扶了一下斗笠,恬淡笑道。
  “为……何。”
  玉甲辰艰难地从喉咙处挤出几个字。
  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话?为何会因此而于心不安?说到底这人究竟是何身份?他想问的问题太多,却无力将其一一吐出。
  “因为师弟不像在下这样,可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若是这好苗子折损在此处,在下可会难过得很。”
  那人神神秘秘地笑道,走上前来打量玉甲辰。待其走近了,玉甲辰朦胧间才猛然发觉那人腰侧悬着一把长刀。
  ——是玉白刀!
  自小崇尚玉白刀法的玉甲辰自然不会错认。他曾听闻玉白刀通体晶莹,好似冰雕玉砌一般,也曾在书中画里见识过描绘此刀的各家笔法。
  直至今日,他方才得以一见。那刀果然名不虚传,哪怕只望上一眼都能立时慑住人的心神。果真似玉般洁美,如雪般澄冽。
  而带着这玉白刀的还能是谁?
  玉甲辰只能想到一人,这世上也仅此一人。
  “你……”说不清是口舌冻僵还是震惊的缘故,总之,玉甲辰口中发出了失神的声音。
  那人轻浅一笑,这一笑引得刀柄上悬着的玉饰也微微颤动起来。玉甲辰的眼睛不自觉地向那挂着的玉饰飞去一眼,顿时如遭晴天霹雳、五雷轰顶。
  天山门弟子皆会在刀剑之上悬挂玉|珠作为入了宗门的凭证。刚入门的弟子只能挂上一颗玉|珠,像玉甲辰这样的后辈中的佼佼者至多也只能挂两颗。
  但那人的刀上,竟然悬挂着一枚——玉佩。
  这只意味着一事:此人的地位甚至在于掌理宗门万事的长老之上。平日见了长老都需垂头静立的玉甲辰可想不到,要是有一天自己见了这样刀上挂着玉佩的人该如何是好,是要五体投地,把头磕进地里么?
  似是看出了玉甲辰的慌张,那人笑着报上了自己的身份。“若长老的话不肯听,门主的话又如何?师弟,算是在下玉求瑕的恳请,先从这冰天雪地里离开吧。”
  没错,正与玉甲辰料想得一样。那个戴着垂纱斗笠、腰悬长刀的古怪人物,正是以仅仅三刀组成的一套刀法名满天下的玉求瑕,正是玉甲辰崇拜思慕已久的,传闻中的玉白刀客!
  玉求瑕,此名中包含的意涵是:白璧无瑕,而其人秉性、武艺还要胜完璧一筹。正因无瑕,才能说出“求瑕”这般孤傲言语。玉甲辰也因此一直认定玉白刀客是位冷傲轻狂的人物,谁知当今一见才发觉对方不仅不傲,反而更似个平易近人的人。
  “师弟,走罢。”
  那人伸手来扶他,语气轻柔缓和。当那手触及他的一瞬间,玉甲辰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这颤抖并非出于寒冻,而是因那人的手与常人无异,温热得几乎要教玉甲辰落下泪来。哪怕身处于这天寒地冻间,他也恍似立时重返人间。
  也许是心头紧绷已久,这一放松教玉甲辰浑身发昏,眼前翻黑便直直向前倒去。临昏迷时他眼角瞟到那人笠边垂纱随风飘飞,似有一对黑曜般幽静而澄郁的眼眸在暗处细细凝视着他。


第23章 (十一)山雪玉嶙峋
  ……
  玉甲辰这一睡就过了三天三夜。
  兴许是自罚久了,不仅身上冻得厉害,就连心里也倦得很。他两眼一闭,便觉得眼前金星四冒,两耳鸣声嗡嗡,额上也似烧起了火炭。
  在睡梦间,往昔之事裂成繁花点点,间杂于流水间淌过。玉甲辰想起他还未叫“玉甲辰”时的模样,想起他幼时照着剑谱一招一式苦练的光景。
  同时他也想起了许久前初入天山门时,玉白刀客迎风立于山巅之上的情景,惊世三刀,所向无敌,这般出落凡尘的人物究竟在想些什么?会对他作何想法?
  这么一想,他便睡得不安稳起来。
  但虽说睡得不安稳,他却又浑身绵软无力,连支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隐约间他察觉当初有人将他扶回了弟子所在的室内,这几日来给他喂了些汤药粥食,但他模模糊糊,也不知是谁。
  待病愈能下地走路后,一出门就有几位同门弟子向他招呼。
  “甲辰,你麻子好啦?”
  “麻、麻子?”玉甲辰大惊,脸上忽地浮起一片薄红。
  同门弟子道。“你前日不是生了麻子,在面上遮了块白布么?这几日都是遮遮掩掩地去武场,连长老都觉得你奇怪咧。”
  “胡说!鄙人哪里生了这怪病?”玉甲辰红着脸辩驳道。“即便要说生病,那也是数日前受冻所致……”
  说到这里他越发觉得不对劲。自从被人从雪地里搀回来后,他应是烧得神志不清,直直在床上躺了几日才是,怎么还多出了一个“玉甲辰”替他去武场?
  就这样,他心不在焉地过了一日。由于病了几天剑招也有些生疏了,他便舒活筋骨,在武场练到了深夜。夜里回去时踏上山径,一个声音忽地叫住了他。
  “师弟,你今天心神不定啊。”
  这声音似是自天上而来,似月明风清般恬静闲适。玉甲辰正怔怔出神,冷不丁被这句话吓得倒走三步,冷汗直流。
  待他抬头望去,却见在山道一侧凹下的沟壑间有一人闲闲坐着。那山壁上本留有先人论剑时划下的刻痕,乃自唐时韩文公化来的辞句:“心如冰、剑如雪,剑我归黄泉。”龙飞凤舞,飘逸绝尘。
  而那坐着的人就倚在“心”字刻痕中,抱一柄长刀遥望着他。一身素白衣裳如流水垂泻,戴着个笠帽,因纱幕遮掩而看不清面容的此人,不是玉求瑕还是谁?
  玉甲辰不知他在此等候多久,只知这玉白刀客独来独往,甚至可称得上“神出鬼没”,就好似空音相色,水月镜花。
  “门……门主。”见到玉求瑕,玉甲辰自然大吃一惊。慌忙之下他忽地想起这人虽语态温和,但毕竟贵为一门之主,自己恐怕是连正脸瞧着的机会也没有,赶忙垂下头去。
  玉求瑕自岩壑上纵身一跃,悠悠闲闲地晃了过来,“用不着如此生分,在下虽有个门主的名头,实际上可比师弟你大不了几岁,叫师兄便好。”
  “……师兄?”
  “对了。”玉求瑕笑道。“以后这么叫就行。”
  玉甲辰心里忐忑而紧张,他略微抬头向对面的人悄悄瞥去一眼,在触及那如雪白衣时又颤抖着赶忙收回。不料此时玉求瑕伸手扶住了他面颊,把他的头轻轻一扳直面自己,以略带责备的口气说。
  “在下并未强求师弟以天山门的规矩对待自己,还是师弟心中自有一套规矩——偏要大跪大拜才肯与在下说话?”
  “门…师兄言重了,甲辰并未作此想法。”
  玉甲辰慌忙辩解。
  “那就好。毕竟在下遵循礼尚往来的道理,若师弟要跪拜在下,在下也不得不还礼才是——如此一来尽是些繁琐事儿,师弟也不愿如此吧?”
  玉求瑕淡淡一笑,放开了手。玉甲辰赶忙后退了几步,红着脸道是,他还能感到颊边残留着师兄触碰后留下的余温,顿时整张脸烧得更为通红。
  他稍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兄方才说鄙人心神不定……”
  难道自己今日这犹豫彷徨之色被玉求瑕尽收眼底?就在自己神游天外、软绵绵地舞剑时,玉求瑕就在不远处默默凝视着他?
  纱幕微微向侧边倾去,玉求瑕不解地侧过了头。“这话在下是从同门弟子处听来的,方才一见果然如此。师弟走起路来九步歪一步晃,可是心事重重?”
  没想到自己这歪歪扭扭、神游九天的情态已被同门弟子看在眼里,还被坐在山壁上的玉求瑕逮个正着。玉甲辰一面为此羞愧不已,一面磕磕绊绊地说。
  “其实鄙人为一事困苦不已…”
  他便说了自门下弟子那儿听来的传言:就在他因发热睡在床上的日子里,还有一位用白布遮着面的“玉甲辰”如往常一般去武场习练,和同侪打交道,听来颇像志怪故事中应有的情节。玉甲辰也因此而心中惶惶,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玉求瑕听了哈哈一笑,道。“师弟当真猜不到那人身份?”
  “猜不到,门主…师兄可是有头绪?那人又是谁?”
  玉求瑕笑着将玉白刀抱在怀里。
  “——正是在下。”
  这话让玉甲辰大惊失色。若这话不假,那可就了不得了。这可意味着那日将发病的他扶回房中、妥妥照料几日的人竟是堂堂天山门门主!
  不仅如此,因天山门有一日不去武场必要领罚的门规,玉求瑕这几日还真是冒着“玉甲辰”的名头出现在众人眼前,让玉甲辰免去了长老责罚。
  “真是师兄?可是,师兄何必为鄙人做到如此地步…?”玉甲辰喃喃道。
  玉求瑕呵呵笑道。“平白添了个‘生麻子’的坏名声,在下还怕师弟怪罪呢。且这并非单纯为了师弟,而是在下收不住玩性。”
  “玩性?”
  “长老常会差遣师弟下山去办些事务吧?在下可羡慕得很,这几日便借了师弟名头一用。”
  玉求瑕好似寻到了宝的孩童般,即便未见到他面容,玉甲辰似是也能看到其在纱帘后递来的晶亮目光。
  虽说自己比起同门弟子确有更多下山的时候,但玉甲辰办的皆是些琐碎采买之事,如置办些清斋日的粮资,说起来着实不值夸耀。即便如此,玉求瑕还是对此“羡慕得很”,这叫玉甲辰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活计哪里值得师兄羡慕?鄙、鄙人倒才是,对师兄那一手玉白刀法羡艳非常…”玉甲辰垂着头低声道,手指不住绞紧衣角。
  不想玉求瑕重重叹息一声。“就是这把玉白刀的缘故,长老们说什么也不让在下踏出山门一步。师弟瞧那崖边盘旋的白鸷,它们可比在下逍遥快活多啦,想去何处振翅而行即可,既不用禀报长老,也不需顾着他人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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