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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侠

时间:2023-06-11 15:00:03  状态:完结  作者:群青微尘

  “是因为那鸟儿是南赤长老的,师兄惹他生气了么?”
  玉求瑕笑道。“惹他生气又何妨?若为了救那鸷而置师弟于不顾,那与破杀戒有何分别?只不过拿人财物毕竟是坏事,在下做过便算了,师弟你不可越界。”
  少年玉甲辰听他声音喑哑,似是极为疲惫,忙不迭道。“师兄并无过错!即便真是犯了杀戒,食了鸟肉的人是鄙人,那错也应由鄙人来担…”
  他声音激愤,几乎抑不住自身感情。不料未等再发声,玉求瑕便将那斗笠按在他面上,嘘声道。
  “师弟且收声,若要叫旁人听到,那我那些杖子岂不是白挨了?”
  浅浅笑声自斗笠后传来。玉甲辰扑眨着眼,虽看不到师兄面容,但其声如往常一般儒柔和雅,宛若山泉淙淙。
  说罢此话,玉求瑕将斗笠取回重戴回头上,不给师弟半点窥见其容颜的机会。玉甲辰张口结舌了好一阵,忽而没头没脑地问道。
  “师兄,为何你总戴着那斗笠?”
  玉求瑕的头轻轻一偏,纱幕漾漾,有些惊讶地道。“师弟是想看在下的样貌么?”
  “不、不是,鄙人哪敢提出如此僭越的要求!”玉甲辰红着脸使劲儿辩驳道,“只不过……心中不免有些好奇。”
  话虽如此,当他看到玉求瑕的手指搭上笠沿,将笠帽稍稍掀起时一颗心还是砰砰狂跳起来。
  但可惜的是,他这位师兄似是在思索如何作答,好一会儿便松开了手让斗笠重新稳稳盖在面上。半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道。
  “此事可别声张,师弟你有所不知,宗门后辈大多还把我当成师姐呢。”
  “也、也就是说,师兄有意要扮作女儿身?”
  “绝无此事。”玉求瑕道。“只不过玉白刀法质阳势柔,旁人若知在下是男子,多会无谋效仿此刀法。殊不知为握此刀需将全身骨脉震裂,再以气贯之,往复五年终成型。纵使修成刀法也定会元气大伤,其间苦痛难以为外人道也。”
  玉甲辰未听过如此骇人的修炼之法,立时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他先前极向往玉白刀法,也能看出他师兄身法柔韧得不似常人,没想到其中竟有如此心酸之事。
  “承袭玉白刀,需承受如此苦难么?”
  “天山门向来看刀不看人。别的侠客若觉得刀剑不称手,换一把便是,但在此处不同。”玉求瑕道。“若是玉白刀不认主,那便需要把使刀的人换下,若不能迎合玉白刀阳柔的路子,再天赋秉异之人也会被逐出山门。”
  想到此处,玉甲辰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逐出山门一事非同小可:天山门在世人眼中一向隐秘,原因之一是宗门位处人烟罕至之处,其二便是出了山门之人必须将从门中取得之物全数奉还。
  而自幼在天山门处长大的玉甲辰,如若有一日要脱离宗门的话,奉还的不止是身上衣物、剑上玉|珠,恐怕连武功与有关天山门的一切记忆都得还回。断去手脚,废其功力这点玉甲辰尚且能想到,但如何将头脑里的念想完全抹杀?他没见过那些出了天山门的人,自然也想不明白。
  玉甲辰轻声问。“师兄真是将全身骨脉断裂,才能拿起这玉白刀的么?”
  玉求瑕并未直截了当地回答,反伸出一手向他,和缓笑道。“师弟若不信,可摸摸看。你师兄的骨头早就被玄铁小锤一根根敲碎啦。”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让小道士不禁脊背生寒。他咽了口唾沫去看师兄的手,手指纤瘦惨白、指节突出,掌心处留着常年握刀的茧。手腕细弱,似是要隐在袖中一般。若是依玉求瑕所说,他全身骨脉皆被有意震碎,那么这只手也应无骨头支撑,软绵绵地垂下来便是。
  只听玉求瑕淡淡道。“师弟也应知道,人之骨生来顽硬,即便通过苦练将筋脉舒活,若非十年如一日地饮长老们调制的药酒,一时半会还是无法运起阳柔之功。但真要花费十年去入这功法的门,实在太晚,因而前人想出了这一法子。”
  光是设想这一行径,玉甲辰便觉得身体内的骨头隐隐作痛,更不忍去想象当时师兄究竟忍着多大的痛苦才能在碎去骨脉后坚持练刀了。
  骨脉乃人天生之根基,支持周身气元。若要将其毁去再练刀法,就如同将一块璞玉摔碎后再拼起来一般。能进入天山门之人皆是有灵性根骨之人,往往是在幼年时就被相中的武学奇才,但执掌玉白刀之人却不一样。
  即便是最有武才的人,也需将那才华全数毁去才能拿起玉白刀。无人愿意十年间如同废人般从头学起,因而这于武人们而言是莫大的牺牲。
  见玉甲辰秀眉蹙起,玉求瑕平静地道。“师弟,你不会信了方才那话吧?”
  “这、这话是何意?难不成方才的都是假话?”
  “当然是逗你玩儿的,哪里会有人真把骨头一根根敲碎来练这玉白刀法?”玉求瑕浅浅一笑。


第20章 (八)山雪玉嶙峋
  “师兄在逗我玩?”小道士红着脸使劲儿问道。
  “就是在逗你玩。”
  “这、这话可当不得玩笑话!”
  “那玩笑话是什么样的?师弟可得好好教我一番。”
  玉求瑕温和笑道。说来真是奇怪,这人第一眼看上去冷若冰霜,第二眼时便看出此人还有些小心思了,常不知话语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说到这时,差不多已到门生晨起之时了。红日从云海中探出头来,粼粼金光泛在浮云上。远眺可望见山腰处升起淡烟,飘渺和柔,恰似玉求瑕笠沿临风轻曳的薄纱。
  这时,玉求瑕拄着刀站起身来。他手中那玉白刀确为天下名刀,刀身莹莹如玉,却泛着清冷逼人的锋光。一边紧握着刀柄,他一边似是随意地对玉甲辰问道。“对了,师弟,你怕痛么?”
  “不怕!”玉甲辰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生怕坏了自己在师兄心中的形象,急忙答道。待他发觉师兄正透过那薄纱向他递来耐人寻味的目光时,小脸倏地发烧起来。
  “要说痛…自然还是怕一点的。但如若不是粉身碎骨,鄙人就算咬碎牙齿也绝不会说一个‘痛’字!”
  “那这把玉白刀可给不得你啦。”谁料玉求瑕爽利笑道。
  他这一说可把玉甲辰逼急了。“师兄可莫要说这话,即便真要震碎骨脉才能练玉白刀法,鄙人也早已有所觉悟…”
  玉求瑕打断了他。“师弟何必羞于承认?苦痛和‘死’最相近。无论以何种法子离世,死之前必定会觉得痛,身肉之痛、心神之痛,是个人都会畏惧。”
  “可我、我…不怕痛!”小道士捏着拳头道。
  “人世间辛酸悲凉、不公无义也是人之所惧。”玉求瑕柔和平缓地笑道。
  玉甲辰皱着眉作出拔剑之势,道。
  “可是,在这种状况下鄙人会先怒发冲冠,而非感到畏惧——然后再去尽全力纠正这种人世之偏颇!”
  他毕竟未谙江湖险恶,言语中仍足见其满腔热血。
  玉求瑕摇头否认他。
  “如果只是一县尚且可以让你发挥惩奸除恶的本事,可一州又如何?府又如何?若是世间皆是如此,无义之举已充斥江湖,要你一人对上整个天下,师弟你还会单只觉得激愤么?”
  这话堵得小道士说不出话来。他咬着牙将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这才昏头转向地问道。
  “师兄之话是何意?”
  “在下是说…这把刀可给不得你。因为若你要坐坐我这掌门虚位,上述两件令人惧怕的物事定会成日与你如影随形。”玉求瑕笑道。“练成玉白刀法需受蚀骨之痛,当个天下第一也得忍受‘纵有刀不能行侠’之苦,难受得很。”
  “师兄也会觉得难受吗?”
  在玉甲辰看来,师兄是无所不能的。不仅刀法于世间数一数二,人也宽善,懂得不少道理。除了不知长成啥样外,可以说天下找不出第二个似他一般完璧似的男子。
  所以当玉求瑕说几乎不堪玉白刀之苦时,他是不信的。
  “总之是难捱得很咧。正因为知道这‘玉白刀客’的名头不好担,所以才和你说这话。”
  “玉白刀客仅需一人,我不愿、也不敢将此刀传予第二人。正因怕师弟受苦,这刀才不忍交予你。”玉求瑕微微一笑。
  这番话语、这幅景象深深映在了年幼的玉甲辰的心中。
  说此话时,玉求瑕白衫飘飘,似是要随着漫天云霞般化在风里。天云山水,上下一白,可负着长刀的他才是其间赢梅胜雪的、最纯粹的一抹白。
  可惜的是,这抹白色很快就看不到了。
  玉甲辰还记得,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如同梦魇一般:候天楼刺客如倾巢之鸦般侵袭天山门,将一门弟子几乎尽数血洗,四方长老几尽陨落,东青长老尸首被钉悬于山壁之上,而师兄玉求瑕也在与候天楼之首鏖战后失去踪迹。
  后来玉甲辰勉力接任门主之位,却终难扶起宗门颓势,于是他索性决定南游,遍寻他那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师兄。
  谁料世事复杂无常,他本就不谙人事,一路更是尝尽心酸。有人饥冻交迫,有人落草为寇,有人骗他钱财,有人负他诚心。待玉甲辰行至中原时人已几经挫折、饱受风霜,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掐灭了寻找师兄的念头,欲孑然一身返回天山门。
  ——但就在此时,他看到了王小元。
  玉甲辰本有归心,想着在探明钱家庄这每年的“群英会”上皆会出场的玉白刀客的真身之后,自己就打道回府。便顺着人潮入了钱家庄,欲候群英会开场。
  没想到在人群中,他赫然瞧见有人在庭院中对刀。其中一人刀法惨不忍睹,不像个练家子,另一人却走一手精妙绝伦的玉白刀法,挥洒自如。玉甲辰一看便大惊失色——他认得师兄玉求瑕的刀法路数,而那少年仆役使出的刀法竟与师兄的如出一辙!
  玉求瑕曾说过,因为这刀法修炼起来需将忍受非人之痛,因此他不会将玉白刀传予第二人。
  那么,那位作仆役打扮的少年究竟是从何处学来这刀法的?
  正当玉甲辰沉浸在回忆中时,忽地感到自己白道袍的下摆被轻轻掸了掸。回首一看,原来是王小元笑嘻嘻地替他拍去了衣上的尘土。
  “门主一路从西北行来风尘仆仆,连这白袍子都沾了泥尘,真是叫人不忍。”
  他俩此时正迎着夜风盘坐在屋顶上,庭中灿灿灯火宛若众星熠耀,映得少年眼中光华流转,眼黑犹如余烬扬落。年轻道士紧盯着他望了好一会儿,才急慌慌地移过了眼目,垂头道。
  “这倒无妨。比起衣衫脏污,鄙人更怕一事。”
  “是何事?”
  “王兄请看,我们脚下躺着不少饥民饿殍,这些人皆是因荒年无收而无法填饱肚子的人,其妻孥怕是也饿得一道睡在这泥尘中。”
  王小元顺着玉甲辰的眼神向下看去。他们爬上了屋檐,自然将四下景色看得清清楚楚,只见在树下墙边皆似青苔般贴着些面黄肌瘦的人儿,时不时喉头振动、上下翻滚一番,干瘪肚皮微微颤动,显是饿得已失气力。
  望着那些人,玉甲辰眉头紧蹙,“尘土沾上衣裳,不过是一时脏污,拍去即可;可若是泥尘渗入骨血,那可是怎么掸也掸不掉的。如王兄所见,这泥尘并非这些饥民自个儿想沾染,而是有人逼得他们在潭中滚浸,令其再也脱不尽——王兄,鄙人怕的就是这一事。”
  尽管未挑明话中意思,但王小元明白他责的是钱家庄的敛财行径。庄主之计是以“群英会”为名号,以交纳银钱便可见到江湖豪杰的由头搜刮钱财。而饥民们不堪征赋,又抗不得横行暴吏,自想求得豪侠庇护,自然也会蜂拥而来。
  但视财如命的银元宝和铜孔方又怎会明白,有多少百姓企盼着见上玉白刀客一面,求他了结那取人首级、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今夜“群英会”于他们而言是救命法宝,绝非平凡一聚。
  “门主是认为,这‘群英会’是钱家庄的敛财之计?”王小元看似鲁钝,人却机灵得很,眼珠一转便领会了其话中的意思。
  “这…鄙人在亲眼所见之前下不了定论。”玉甲辰眨着眼慌忙道,“但若是师兄在身边的话,他定会先开口责备鄙人:为何对这些受苦之人不出手相助?师兄是极为正道之人,是鄙人愧对他了。”
  不想王小元将双手在胸前交叠,以略微责难的口气道。“我想你师兄应该不会这么说。”
  “那会…如何教导鄙人?”
  “你师兄估摸着会说:如何救得了?你大可现在就散财令这些灾民饱食一顿,可救得了一时,难道救得了一世么?钱家庄敛财之实未变,待门主走后,那银元宝和铜孔方恐怕又会变本加厉坑害百姓,患难根本未解。”
  王小元以认真的神色道,说这些话时他双眉压沉,竟透出些许稳重来。听王小元如此一说,玉甲辰也不禁再度愁苦起来。
  “既然如此,那该如何是好?”
  “自然是要治其根本。虽说此举可能会招致乡民怨愤,但不得不如此。”
  一点悲哀的意味在少年仆役面上闪过。不知怎的,看见这略带着哀愁的神情,年轻道士的一颗心居然砰砰狂跳起来。与其说心悸,不若说是一种宛如醍醐灌顶的讶异之情。
  于是玉甲辰试探道。“王兄,鄙人有一言想说与你听。这话说来有些荒唐,但确为鄙人真心话无疑——”
  “怎么了?”王小元好奇地抬起头来。
  他哀愁时眉尖微微一弯,恰似水镜里月牙闪动,一对明亮的眸子偏沉着漆黑夜色,使得玉甲辰一时竟失了语。这少年奇的是生得有如璞玉般,有股不事雕琢的浑然天成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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