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靛色的丑罗刹面上,是一对灼灼似灯的凶眼。此人头戴戾气大盛的罗刹面具,着一身漆黑短帔,周身弥漫的杀气似刃,威逼众人。 “是…黑衣罗刹!” 有人先在人群里叫出了声,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片刻静默后,惶然声如惊雷般自众人中炸开,不少人丢了魂儿似的往庄门处仓皇奔逃而去。 这也难怪。试问天下最最恶贯满盈的人物为谁,黑衣罗刹定是榜上有名。 传闻他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曾为取得一宝刀踏破鹤形门,杀天穿道长;又横挑东西武派,屠尽带兵刃之人。直到两年前他率候天楼一众血洗天山门,对上了号称天下第一刀客的玉求瑕,对方将其手足废去才得以让他消停一会。 只不过众人皆听闻在两年前那断崖一战过后,黑衣罗刹手足尽废,元神大伤,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玉求瑕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今夜这仅在江湖传闻中出现的两人陡然出现在了这小小钱家庄的台上,除了教人震恐万状外还能为何? 王小元此时却紧张得手心发汗。他很清楚一件事——假“玉白刀客”遇上真黑衣罗刹,这可算得上是最坏不过的巧合。 黑衣人邪邪一笑。“恶名远扬倒也不是件坏事,省去我自报名号的功夫。” 他转身望向少年仆役。纵有面具遮掩,王小元仍能察觉到有两道利矢般的目光疾利地射向自己。仅此一眼,其中杀气已盈溢四周。 黑衣罗刹打量了身着白衣的王小元一番后开口道。“玉白刀客。”言语间毫无犹疑,显然不是在问他身份。 少年仆役此时已惊出一身冷汗,但念及方才刚用了玉求瑕的名头拆穿钱家庄骗局,这时露了马脚可谓功亏一篑,于是咬牙道。“正是。” “两年前断崖上,你我曾见过一面。”黑衣罗刹道。“那时情景我仍历历在目。” 王小元心里发虚,却强撑门面道。“我…在下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寻常事尚且不记,更别提那些陈年芝麻谷子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黑衣人两手十指轻轻颤动,方才一度现出的银光又灼灼现于眼前。原来他手上缠着细细弦线,这线在其精妙操纵下甚而能削肉入骨,刚才他就是凭着此线将银元宝头颅割下的。 但听黑衣罗刹道。“记不得倒不要紧,你只需晓得一事——” 一道凛然杀气袭来,少年仆役下意识旋身一避,斗笠却已被弦线削去一片儿!若要再晚半分,削去的可不是竹篾而是血肉了。 这堪称天下最恶的人冷冷笑道。 “那时你废我手足,今日我便要取你性命。”
第31章 (十九)藏刀不见影 话说到这黑衣罗刹,需从数月前说起。 李家媳妇还记得,自她见到黑衣罗刹的那一天起,她的生活就翻天覆地地变了一番。 那一日的清晨有些不同寻常。 李家媳妇晨起后立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院内悄无声息,鸡犬不闻。天边素晖朦朦,寒风里挟着一股腥气,教人初一张眼就心里惨惨澹澹。 她心神不宁地梳妆毕了,迈出房门。往日此时下厨已生起火来,喧声渐起,今日却四下里鸦雀无声,一片死寂,竟似无半点活人气息。 滴答。 走到檐下时,有雨点坠在她的面颊上。 李家媳妇仰首望去,只见空中光白一片,不像是要落雨的模样。她伸手去拭那雨珠,却发觉指上一片殷红。这不是雨,是血! 这血源自何处?她头脑发昏,将视线颤颤地挪了几分,终于瞧见了一件物事。檐上似是放着浑圆的“某物”,而淅沥的血雨便顺着檐角落下。 “头……”她喃喃道。 当意识过来那究竟是何物时,李家媳妇尖声叫着往门外逃去,有人割了她夫君的头,掷在了房檐之上!想到此处,她满眼皆是她夫君那两只呆呆滞滞的、全无生机的眼,以及泄流一地的暗红血色。 谁料到了门前,她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因为门槛上也放着一个头颅。 她家的小福满生性好动,坐不得片刻,平日总爱上檐捉雀,下水摸虾,总将一对儿白胖的脚丫沾着塘泥四下跑动,而这号称一刻也坐不住的小福满此时竟安静下来了。 李家媳妇颤巍巍地捧起了小福满的脸,只觉冷冰冰好似顽石,青紫面庞上瞪着粒僵直的眼珠子,眼瞳里好似蒙上一层云雾,那是浑浊的惊疑。另一粒眼珠不知遗落在了何处,空余一个触目心惊的血洞。“死不瞑目”这词儿今日她总算领教到了。 发生了何事?是何人所做?是谁害了她夫君、她孩儿的性命,作出如此惨无人道之事? 她发出溃不成声的惨叫,将那头颅抛下。纵使疑问纷纭,李家媳妇此时心头也如僵死眼珠里浮着的浊雾般迷迷蒙蒙。 叫!她仿佛是再扯着喉咙将惨叫声往外掏,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呕出一般尖声大叫,似是唯有如此才能将步步紧逼的恐惧与绝望略略送退半分!须要撕心裂肺地叫,才能将挟着惧与怖,痛与悲的惊怍之情从躯壳里泻出来。 “人死了,果然就只能称之为器物。” 忽有一个声音自旁传来。 李家媳妇两眼直直,失魂落魄地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院里。只见在惨淡白日下,几具浸在血泊的尸体边上,有一人定定的立在那处。兴许是方才被夫君与孩儿的尸首慑住了心神,她一时狂乱,竟未发觉有人站在院中。 那人身着一袭黑衣,在这旷落院中显得格外突兀。而最为诡奇的是,他的面上戴着一副青面獠牙、有如恶鬼的的面具。 如墨汁翻倒的黑衣上,唯一有着异色的便是那枚凶暴至极的面具。李家媳妇从未见过这般面目——两眼狞厉飞起,眼洞里似是泛着幽莹青光,伸出利齿的丑口则好似在不断呼出血气。俨然一派罗刹面相。 地上倒着的正是平日里在家中帮忙打下手的长工们,此时皆已断了气,仅余几具寒凉尸身。而他们的头颅俱被割下,一个挂罥于树梢染红了梨花,一个被那出声的人提在手里,正淅沥地滴着血水。 那人提着头打量了一番,似是失了兴趣。但见他随手一扔,用足尖点了几下,便把那头颅直直踢过一旁,边叹边笑道。“即便如此,连器物也不如。铜镜纵使破裂,亦有残存;红木生纹,可用鱼胶修补,但人又如何?” 他仰首望日,邪邪笑道。“一旦破损,就再也复原不得。肉一离体,便只会腐败化泥。因此‘人’真是连器物都不及的低贱|货色,易死难生。” 李家媳妇只见他被血染得黑红的手上拿着一粒圆珠子,不,那并非珠子——而是她家小福满的、被生生挖去的眼珠! 看到这骇人景象的那一刻,恐惧与愤慨有如决堤之洪席卷了她的心头,她以不近人声的凄惨语调叫道。“是你——是你杀了——” “不错。” 这身着黑衣、戴着罗刹面具的人干脆利落地承认道。 “为何要杀……”为何要杀掉她家中的人?在此之前,她从未与这黑衣罗刹打过照面,此处也不过是寻常人家,更无半点与江湖人结怨的可能。 面对李家媳妇的颤声质问,黑衣罗刹摇了摇头。“没有缘由。” “没有…缘由?” “你也该听过玉求瑕…玉白刀客的名号吧。”黑衣人冷笑道。“他救人从不问缘由,他也自认为不需要缘由。那么相对的——我杀人也哪需什么缘由?想杀便杀,这才担得起这天下第一的恶名。” 他所说之话在她听来完全是一派胡言,歪理邪说。若是照他所说,这黑衣罗刹不过是一时兴起才入了她家门,又心血来潮地杀了她全家,其中全无道理,也无法用常理来说通。 仿佛是看穿了李家媳妇那惨白面色下的心思,黑衣罗刹又颇为轻佻地一笑。“不过,倒也不是没有理由。” “我经行此地,数月来已杀了不少人,男女老幼,一类不少。你知道这是为何吗?”黑衣人问道。 李家媳妇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一个杀人恶鬼的心思她怎么可能了解?她此时满眼都是以诡怪姿势瘫在地上的尸身,以及一个个被黑衣人残忍割去的头颅。血,眼前、口里、心头似乎漫散着血色。她头昏脑胀,逐渐神志不清。 黑衣罗刹轻描淡写道。“因为我听到了钱家庄‘群英会’的传闻。若我杀人,不知那玉白刀客是否真会出面来阻挠我?这鼠辈避了我两年,他若不出面,我便一个个杀,直到他肯露面为止。” 他说此话时轻轻松松,竟隐隐露出一种孩童般天真的期待来。若不是所说之话过于残酷,再加上面上戴着的那副染血的狞恶面具,李家媳妇几要以为他不过是个心性些略顽劣的少年罢了。 她回想起乡中接二连三被残杀、割去头颅的人,猛然间恍然大悟——原来数月来的惨案皆由眼前此人所犯! 李家媳妇颤声问道。“为何要…割下头颅?” “头乃人之元,没了头人自然活不成,因而自秦汉来将士多以敌人首级复命。于我而言…若是不割,旁人便会侥幸以为此人未死,因此必须将身首分离,才能教人相信我确实将此人杀了。”黑衣罗刹道。 “那、那末,为何又要将眼珠…我孩儿的眼珠剜出?”说这话时,女人已面色惨灰,似是随时要昏厥过去一般。 “人一死,便是连器物也不及的低贱|货。我取来看看,又有何不妥?”那黑衣罗刹嗤笑道,伸手向她示意。 只见一粒血红的眼珠子在他掌心滴溜溜滚动,仍似活物。李家媳妇顿时心生呕意,弯腰吐出几口酸水,却止不住眼里泪水涟涟。 何等丧尽天良的人!杀人不过心血来潮,残害尸身也是随性而为。人命于他看来有如野草,践踏割戮,他从未放在心上。 黑衣罗刹看她僵直不动,也觉无趣。只见他五指一拢,竟将手上拿着的那小福满的眼珠子捏在掌心里,略一用力便将其碾成稀拉血浆,甩到一旁。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的手心。 李家媳妇此时发觉在那只被血染得鲜红黏糊的手上,似是闪动着弦线的寒芒。有细细的银线缠在黑衣人的五指之上,只需微微一动便会扫出疾风利影,恐怕他就是以这细线割下了乡民的头颅。 黑衣罗刹将手指上的血糊略略一舔,丧气地摇头道。“果然不行。” 未等女人回过神来,他便嬉笑道。“我本以为每人的血味不尽相同,没想到糊在一起就难以分清。唉,我早该知道这个道理,食鸡鱼时哪里能分得清究竟是哪只鸡、哪条鱼?杀人也是如此,凡人成尸不过一具肉块,一堆血糊,再无姓名。所以尸无分别,血也无分别。” 他自顾自地说了这一大段歪理邪说,虽无人愿听,可他自个儿愿讲。待他言毕,这人忽地又闭上了口,一声不动了。 李家媳妇怔怔地望着眼前这黑衣人,却冷不丁听他自言自语道。“唉,要不要杀你呢。” 黑衣罗刹歪着头将她打量了几番,似是难以抉择般,最终散漫地打起了呵欠。 要杀她! 若是往日,有江湖匪贼向李家媳妇说出这番言语,她定会吓得凄惨大叫,连声求饶,可此时她已麻木了,有如被蛀空的朽木般歪斜立在地上:心里纵然是怕的,但已发不出声来了。 黑衣罗刹冥思了一会儿后,忽地拍掌笑道。“有了!”若是摘了面具,定能看到此人喜笑颜开的模样。 李家媳妇仍是木木的,丢魂失魄地看着他。只见这黑衣人轻步跃至门前,将摆在那儿的小福满的头颅取了过来,丢到她怀里。 “你来数数你家儿子的头发罢,看看究竟有几根。” 黑衣罗刹手指微动,顿时一道银光横在李家媳妇颈边。仿佛玩性大起的孩童般,他饶有趣味、却又邪狞地笑道。 “若是阴数我就放过你。若是阳数……我今日倒挺有闲心,那便要把你从脚到头慢慢切起啦。”
第32章 (二十)藏刀不见影 黑衣罗刹站在了一户人家前。 时值正午。白日高悬于天际,四下里明晃眩目,唯有他留一个漆黑森冷的身影在门前。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又有几句篱外飞来的笑语,除此之外悄静一片,再无别声。 他敲了两声柴门,不一会儿就听得院里一个稚嫩的声音应道。“来啦!” 紧接着就是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柴扉推开,一个孩童探出头来。见到这身穿黑衣、面戴罗刹面具的人,他不禁吓得心胆俱裂,嚷道。“啊呀呀,你是何人?” 见孩童惊惶,黑衣罗刹笑了一声。只见他伸手将脸上罗刹假面揭下,露出一对如墨潭幽深的眼眸。 孩童见面具下是一张俊秀的年轻面庞,与那青面獠牙的恶鬼面相相去甚远,不禁松了口气道。“这位公子,你找谁呀。” 黑衣人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家爹爹呢,叫他过来,我找他有事。”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蒲笠的庄稼汉子便随着那小童过来了。此时正值农闲午后,他手里挟着盛饭食的竹篮,见门口立着个阴森人影,他当即大吃一惊。“你是……” 除钱家庄举办的“群英会”外,这穷乡僻壤素来少有外人造访,更别说是这样一位行头古怪、却又仪表堂堂的人物了。 话音未落,忽地扫过一阵疾风。 待利风落定,一大股汹涌的血浆劈头盖脸地向那孩童浇来。小孩儿还未明白发生了何事,就被温热的血溅了满头满脸。 顷刻间又见有泛着银光的丝弦在那黑衣人指间翻动,黑衣罗刹手指微微一曲,将那庄稼汉子的头自颈上扯下,牵到手里不住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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