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沉默地坐冷雨里,两个活人,一个死人。生者无言,逝者不语。 于是一阵几能令人发狂的惧怖骤降,三娘牙齿格格打战,金五痴痴地望着那倒在地上、方才还在与他们言笑的金十八的尸身。 前一刻生,后一刻死。世间果真是生难死易,凡为人者都得在这二者间反复挣扎折腾。 金五望了一眼天穹。 风雨晦暗,不见天光,明明是白昼却昏沉如夜。金十八临死前看见了光,可他未曾见过。在他眼里天地从来是漆黑一片,正如身上这袭黑衣。 有暖热的水在眼里落下,他以为是自己落泪了,却又听三娘大骇道:“你…你流血啦!” 金五伸手去摸,果真是血。他流的已不是泪,而是血。鲜红的液滴从眼、口、鼻处淅沥落下,滴答不停。他想起自己先前服了血苦实,而一个时辰已到,剧毒发作,应是再无生机。 他抹了一把脸,越抹血流得越多,将整张脸抹得乌七八糟。最后金五索性不管了,往金十八尸首旁一倒,望着天空发呆。力气在一点点流失,到最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少年觉得眼前昏黯,身子还发冷得厉害,但神志却是清晰的、茫然的。他最后想道:金十八尚且有人帮着唱丧歌,自己却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于是便用尽气力将那首曲儿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一介肉凡胎,转眼白骨堆……生有饥寒贫病,死无荣华富贵。” 空冷雨雾笼在身周,他盯着森森红枫,终于遏止不住胸口苦楚,自喉头发出悲恸吼声。七情六欲,五味杂陈,所有繁复之情涌上心来。此时,他宁可自己真是无情无心之人,将世间所有恼恨抛到九霄云外。 但他不是。 所以金五只是茫然地望着仿佛永不会放晴的天顶,用微弱的气音念道。 “魂与红尘断,坟茔白雪垂。” “…未结三世缘……已作九泉灰。” ---- 标题化用自欧阳修《诉衷情》:“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
第55章 (十五)念久却成魔 丁酉年建子月,盘龙山千僧会遭候天楼侵袭。 靖庵住持坚净、广德寺方丈固灯及多位五台寺僧惨遭毒手,江湖榜上第十“破戒僧”演心在与黑衣罗刹一战后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秋意渐浓,枯叶飘零。这日左三娘坐在天王殿阶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殿前的柿子树。 金黄沉甸的果实挤在枝头,似是亮丽的灯笼儿。金黄的柿果,火红的棠棣,她瞧着便不由得口齿生津,痴痴入迷。 自盘龙山千僧会以来,三娘就没怎么见过金五。那日金五倒下后候天楼的刺客随即赶到,将他们挟了回来。回到同乐寺里三娘哆嗦着替他包扎了一下伤处,又调了些药试图压下血苦实毒性,但那少年依然血流不止,看着便要一命归西。 最后是左楼主亲临大驾,冷着脸把他带走,不知到何处疗伤去了。据说左不正为此而杀了好几位木部的人,又将未完成任务的刺客凌虐了一番,因而近半月以来寺中一直笼罩在她的暴虐恣睢之下。 三娘正对着树果出神时,有人忽而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转头一看,见到是位未戴鬼面的黑衣刺客,于是心里先是一喜,口上叫道:“金五…”却又很快觉得不对,赶忙住了口。 那人与金五生得一模一样,但嘴角却是弯弯勾起的,像惨淡的月牙。他笑得很阴森,没人会因他这笑容而感到欢欣,但他却无时不刻在笑——金五是不会笑的,他顶多会发出讥嘲的嗤笑声,在面上显出几分讽刺的尖锐神情。 那人笑道:“你叫我金五?甚好,看来我与他有几分相像。” 他的笑令三娘有些不舒服,看起来似嘶嘶吐信的毒蛇。于是女孩儿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道,“三小姐果然潜心医理,对楼中事务一律不知。”他的眼微微眯起,“我是护法水九,小姐亦可叫我真名——颜九变。” 三娘不解:“真名?” “不错,入了候天楼的人原本都是左楼主自各地寻来的,自然也会有原本的名字,也就是真名。”颜九变笑道,“三小姐可曾听过齐省颜家?我们颜家最擅易容,水部现使的易容术便是我教授的。” 这人居然记得自己的来头。三娘为此惊诧:金十八和金五绞尽脑汁都记不起自己的过往,这人竟能将自己家世清楚道来。于是她问:“为何你记得自己的真名?” 颜九变嘴角上勾:“只有不乐意入候天楼的人才会被左楼主下药,忘去过往,可我不同…”他忽而显出一副沉醉的神色,将眉眼弯了一弯。“…我是自愿进来的。” “自愿?” 他仰头望天,道:“我第一次见左楼主时,大兴永定帮在山道旁埋伏她,三十张鹿筋弓,千百支细铤箭,她只用两手便抓下。北派乱山刀传人李枯藤与她相斗,只见她五指一旋,李枯藤脖颈便咯吱折断。不过一刻,她便将十数人头颅取在手里。那时我方出来混,只觉世间再也寻不到这般美艳飒爽的女子,残虐却爽利,一人独睨天下!于是我当时便想着定要获她芳心。” 瞧他心醉神痴的模样,三娘只瞥了他一眼,便又眨着眼望向枝头跳动的雀儿,应道:“…是么。” 颜九变眼里闪着奇异的光彩,俯下/身来去看她:“我二人应是同道中人。” “甚么同道中人?” “三小姐,我听过传闻…你房里放着铁笼,锁着些药人,闲来无事便毒着他们玩儿。说实话,我这人最爱两件物事,一是左楼主,二是血。杀人可是有趣至极,小姐一定也是作想的罢?” 颜九变笑了起来,明明他与金五面容极像,可三娘却觉得此人带着些阴森之气,让她提不起说话的兴趣。 “我不爱血。”三娘摇头道。 她想起半月前的千僧会。那时破戒僧在她眼前杀了太多刺客,她也见够了断肢残臂,骨堆血泊,在之后的数夜间合眼甚而还能望见那片腥气扑鼻的血红。 颜九变眯眼笑道:“以毒杀人虽不见血,但也是极有趣味的。” 他瞥了枝头的鸟雀一眼,忽而手指轻颤,数道银线射出!那是泛着寒芒、毫无人情的弦线,转眼间便将雀儿身子划开。 于是一只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麻雀坠在了三娘眼前,而颜九变则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用指尖蘸了一点血放入口里。 他笑眯眯地看着三娘,似是在问:杀得如何? 少女只觉得心烦意乱,她看着那只沾血的鸟雀,忽而就想起数日前在她面前死去的金十八。雀儿血红的羽翼发颤,那人也是肚破肠流,死得凄惨,甚而无人替他收尸。 想到此处,三娘倏地站起身来,叉着腰向颜九变问道:“金五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颜九变的眼神阴冷了些微。 “三小姐,你对他可真上心。” 面对他的揶揄,三娘气鼓鼓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他在何处?” 颜九变意味深长地望着她,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蘸着血往口里送,最终他向三娘绽开一个巧诈的笑容:“谁知道?说不准是在何处与楼主逍遥快活去了罢。” - 话说回半月前,千僧会当夜。 同乐寺笼在一片阴云里,暴雨倾泄到夜里。山门处的天王象旁伫立着数位黑衣人,手里执着刀枪与火把,杉油燃烧,乌黑烟尘漫散。山林先前是幽暗寂静的,只听得淅沥雨声,此时竟隐隐传来马蹄踏水的响动。 陡然间,一队人马冲破雨幕,在山门前急停。 从马背上翻下几位戴着鬼面的黑衣刺客,扶着几人下到地上。左三娘好不容易踏在熟悉的石砖上,瞧着睁眼鼓鼻的金刚石像不由得双膝一软,跪坐下来。而另几队人稍作整顿,也顾不上她,便疾步冲往观音阁,向左楼主禀报去了。 观音阁内,石灯影绰,泥塑观音像发黄斑驳,恶鬼畜生饮功德水的壁画忽明忽暗。阁里潮冷,左不正一袭铁甲立在阁中央,横眉冷眼,美貌而残忍,正如食人血肉的夜叉。 黑衣刺客们带着一身雨水入了观音阁,沉默着分成两列排开。 水二在女人面前跪下,以无起伏的声音道:“五台僧已乱,但赵士允哨军后至,只拿下两名五台僧寺住持。” 左不正歪着头看她,眼里甚而比冰霜还要冷冽。 “两名。”女人的声音柔和婉转,却好似卷着怒风饕雪。“金部与水部的人,只能拿下两名老方丈么?” 一阵无声的恶寒忽而席卷了众人。左不正喜怒无常,手段无情,他们不知道这如夜叉一般的女人将会以什么法子来惩罚他们。若只是凌迟腰斩,尚且温柔,最怕的是她一时兴起,要将整个人摧灭得不成人形。 “改日我会好好查点。”左不正忽而话锋一转,问道。“…破戒僧呢?” 破戒僧演心毕竟是江湖榜上第十的人物,她最关切的也是究竟能否拿下此人。盘龙山僧众靠的是以众势支起的五法阵,若要单拿一个人出来,广德寺、靖庵、法藏寺、福善寺、青沟禅院住持的功夫皆不值一提。唯一能让左不正有所忌惮的是破戒僧演心。此人行踪不定,居无定所,若不是借千僧会的功夫,几乎不可能查到他在何处。 水十六禀报:“…已被少楼主杀了。”她先前被破戒僧一把掼在门上,昏将过去,竟也逃过一劫。 此时左不正的脸上忽而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她轻缓地念着那个名字:“金五…哼。没想到要做到这般地步…”她喝道,“他在何处?带他上来。” 有两名刺客从雨里快步行来,臂弯里架着一人。那人垂着四肢,双腿拖曳在石砖槛木上,留下一串淡红印子。他的脑袋也是埋着的,似霜打的蔫叶,没半点声息。 待刺客们将手松开,那人便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漆黑戎衣浸饱了血水,混着寒雨一块儿往外漫。他两眼紧闭,面上都是泥与血,看起来颇为可怖。若不是他胸口在微弱起伏,说是死了也无人会质疑,说来此人也算是命硬,即便中了出食刀、又服了剧毒,此时竟也还吊着一口气。 左不正蹲下|身来去耐心地拨开他凌乱的发丝,看着这个令她魂牵梦萦、又爱又恨的少年。 纵使黑衣罗刹于武学之事再怎么天赋异禀,其人也不过是个初入江湖、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左不正本以为他绝不可能敌过破戒僧,可他竟能自江湖第十手中活着回来。她望着昏迷不醒的那人,似是在看一缕新生的火苗。数年来她想尽一切办法让这少年能顺遂自己心意,可他每一次都能教她感到惊诧。 但这次不同了,输的人是他。左不正自一开始便没有让他胜出的打算,她要他输得一败涂地,要他再也站不起来,俯首于自己面前。 夜叉的眼神如两把尖锐的刀,深深楔进他身上。同时她俯在少年耳边,用黏腻的、温柔得可怕的声音轻轻道: “…你又栽在我手里了,金五。”
第56章 (十六)念久却成魔 棠梨叶落,荞麦花香。同乐寺里林木幽深,秋虫窸窣,左三娘踏着黄叶蹑手蹑脚地摸到法堂前,蹲在直棂窗下。她舔着手指将窗纸捅破了,把眼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 她这几日在寺里闲晃,终于寻到了左不正和金五的去处。听土部的人说,这半月来法堂为左楼主独用。楼主有时会教人入内清扫,取出一大叠带血的绢布来;有时则会让木部的人带上医药,都是些愈伤解毒的药物,于是她便猜测这两人应是在此处度日,结果还真给她猜中了。 三娘透过小孔往里一瞧,只见堂内洒扫齐净,角落里放着个熏炉,点着杜衡和月麟香,暗香袅袅。正中央摆着一张漆书案,案上是笔格、砚山、水中丞,铺着罗纹纸。浅金的日光在树影间隙游动,落在空旷的堂里,细小浮尘在光里粼粼发亮,似观音杨柳枝头洒下的金露。 令人闻风丧胆的夜叉左不正就跪坐在离书案不远的蒲垫上。她今日着一件素白衣裳。平日里的山纹甲与护心镜摘去,夜叉面具也不知所踪,现在的她宛若风里蒲苇,恬淡柔谧,居然不见半点杀气。 “…多少年了?”女子忽而叹息道,“我与你…是有多少年未曾相见了?” 这话里似是蕴着悲凉星霜,常人听了这般哀婉的口气,只会觉得肝肠寸断,甚而要同这说话的人一齐哀毁骨立。左不正没有得到回答,也无人能给她回答。 在她对面坐着一位少年。他身着素白竖领直裰,腰间扎着皂色丝绦,衣上绣着只浅淡的鹤影,似水墨失慎翻倒于其上。只见他的脸甚而要比衣衫惨白,眉眼低垂,目光涣散,不知是醒是睡。 日光清浅地泻在对坐的二人身上,微风自朱门隙缝里悄然钻入,拂动他们雪白松荡的衣袖。墨色鹤影在风里颤战,像是泛起了细小的涟漪。 左不正遥遥望着他,不似是隔着一张书案,像是隔着血黄的忘川,远不可及。唯有此时她的杀气是收敛的,似洗去了腥秽与泥滓的荼蘼。四下里没有恶鬼与刀铁,唯有一处在淡荡日光和飘袅残烟里的方案,两边坐着永不可能再见的人儿。 不知为何,三娘觉得自己心口闷塞,似是落了块重石般。她小心地窥探着堂内光景,屏息抿唇,不敢漏出一丝声音。 此时只见左不正缓缓起身,将手伸向了那白衣少年。纤纤玉指在他脸上游移,似是在描摹他五官的形状。她叹息着、哀婉地道: “…易情师弟。” 三娘的心头忽而一动。 她未曾听过这个名字,也并不知左楼主钟情的人究竟是谁。有人说那是某位行游江湖的少侠,曾在左不正落魄时施以援手;有人说是位拈花惹草的江洋大盗,盗财又偷心;还有人说那是位神仙儿一般的人物,怀瑾握瑜,冰清玉洁。三娘今日才得知,左不正一直惦念着的那人是她的同门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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