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而觉得怀念,觉得伤悲。那应是故乡的感觉,但不知觉间记忆已蒙尘,她早已忘却了自己曾有如此一段时光。 难道自己也饮过那“忘忧”的药么?她想回忆起以前的事儿,却只能记起在候天楼与左不正度日的过往。仿佛从一开始她就生于候天楼,长于候天楼。 醒来时她对着铜镜呆坐着,且开始流泪。斑驳的镜里照不出面容,她擦拭了几次,却总看不清。这时她才发现模糊的不是镜子,而是自己。 左三娘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局外人。金五与金十八的痛苦她能隐约体察,却总无法透彻理解。那时她想:好傻的人!忘记便忘了罢,世上怎会有人因为忘了自己过往而感到悲哀发狂? 殊不知她早已陷入其中,不能自拔。
第59章 (十九)念久却成魔 转眼间,十日光阴已逝。 此日天碧云高,雁归鹄翔。红枫秋菊、梧桐芙蓉点在如画般的秋景里,更添一番诗情。 柿树旁掘开三尺黄土地,铲起一个小土坡,坡前插着块削得粗糙的方木牌,上面用朱笔写着“金十八”三字。有一黑衣少年含着棠棣核儿,正仰面躺在茫然地望着碧空。仔细一看,他黑发散乱,身上满是尘灰,腿上用布条缠着起土用的铁铲,也是脏污斑驳。 这灰头土脸的人正是候天楼少楼主金五。他的两手仍使不上力,便把铁铲绑在腿上来挖坟穴。从日头初升到月牙西落,金五不眠不休、滴水不进地在此处待着,总算是刨出了个坑穴。于是他将金十八的遗物放入坑里,却不急着填土,而是躺在坟前发呆。 金部的刺客将金十八的遗物交予了他,那人留下的物事不多,几件缝补过的戎衣,用来拭刀的棉布鹿皮和细土盒,都是些破烂物件,其中最为珍贵的可能就数一个梅红匣儿了。 金五打开时看见里面散着几枚被擦得锃亮的通宝,还仔细叠着张不知从哪处道院寺姑手里买来的绣作。他先是苦涩地在心里嘲弄,以为金十八生前被青楼里的哪个女子勾去了魂儿,要寺姑绣了张美人图宝贝地藏在匣里。待展开时却发现那是张风光画:群山连绵,玉关天堑,还夹着支压干的雪梅。 他忽而想起金十八说自己是延庆州的人,也许这就是那人梦里家乡的景色。 金五将所有物事都埋入坟里,望着木牌出神。此处是那人的衣冠冢,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个罗哩叭嗦的烦人精来和自己贫嘴了。 他忽而觉得世间清净,却又觉得清净得要人发慌。于是他开始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甚而从镇里脚店买了些酒来喝。他喝一坛,无甚感觉;喝五六坛,却一点醉意也无——“忘忧”能教人昏沉欲睡得多了!因而酒不能买醉,反而让他越发清醒,越发觉得自己无力。 左不正要逼疯他了么?金五躺在坟前想道。不,绝不可能。他还没疯,还活着,只不过活得没那么好罢了。 只是当他瞧一眼金十八的坟,还有坟旁一溜儿写着逝者名姓的木牌时,心中不免烦乱。金十八不是左不正杀的第一个他的朋友,在那之前左不正已下手杀了十数个,但每一回金五都无能为力。要不是负了动弹不得的重伤,便是被她关在监牢里,寸步难行。 若是自己死了,恐怕也无关紧要、无人惦念。金五忽而如此想道。 正出神时,少女水灵白皙的面颊忽而凑到了他眼前。左三娘撑着把竹骨伞蹦蹦跳跳地来到金五面前,伸手揪了揪他衣角。“五哥哥,你再在此处躺下去,可要被晒成人干啦。”她笑嘻嘻地望着他道。 金五的眼依然盯着天空不放,他缓慢道:“…不是人干,是烂泥。” 他不想站起来了。若是在此处死去,化作一堆烂泥堆在草间树下,尚且能育护春红。他的声音是慵懒而无生气的,两眼也如深不见底的漆黑墨潭,掀不起一丝波澜。 女孩被他四下扔着的空酒坛绊着了,于是她捏着鼻子嫌恶道:“…你身上酒味好重。” 金五喃喃道:“…但醉意太浅。”说着又去摸身边的酒坛。 三娘见了不觉有些恼气。先前的金五虽说也相当讨人嫌,不仅初见时揍了她一拳,其后也冷嘲热讽不曾停过,对她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但那时拌嘴胡闹时他尚且有一点灵动气,不似个无情之人。此时却沉沉如朽木死水,看不出初时少年意气风发。 想到此处,她两手叉腰,作出娇蛮情态:“我要去镇里玩儿,你随我来。” 金五翻了个身,道:“找别人去。” 三娘凑过去扯起了他的衣衫,撒娇道:“五哥哥,瞧这么多日我费心费力、昼夜不寐,总算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的份上,就陪我出去耍一耍呗。” 她看金五再如此消沉下去,恐怕哪一日真烂死在这草泥里也不奇怪。不过左三娘倒也有出去玩闹一番的心思,数年来她一直待在这同乐寺,竟对山门下的世道一无所知,因而心里也不禁好奇:左楼主费尽心力也不要让金五见到的世面究竟是何光景? 金五却冷冷淡淡道:“谁要你救我的?我说过这话了么?我十几日前的心愿是血苦实的剧毒发作得快些,让我那日随着金十八一块儿死了。此时的心愿便是赶快找块凹地睡进去,教鸟兽把我啄噬得只剩一副骨架子,如此一来便不会顺了左不正那老姆姆的心愿。” 三娘却皱着柳眉道:“你真是不知道从阎王手里讨你有多难,血苦实的毒可是靠着其他毒压下去的。如若你死了,姐姐定会大发雷霆,要把候天楼上下屠个遍呢。这样还解不了她恨,她说不准还会下山去拆了镇里酒肆瓦市、药银铺子,到时啥都没有啦,闷死了!” 少年的神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黯淡,他僵硬地扯起嘴角:“若我死了,左不正会杀更多人…” 他忽而转过头来,死死盯着三娘,冷漠口气里带着涩苦的嘲弄。“…正是因为这句话,我才求死无门。” “活着不好么?”少女带着天真的情态望着他。 “不好。”金五道。“尘世间尽是苦痛,这教我怎么活?” 三娘却说,“尘世苦痛多和你生死有何干系!偏要觉得开心才能活着么?觉得难过便要去死么?那不如和我出去兜转一回,我听水十六说镇里有芝麻糖、八瓣梨、糯米糕和驴打滚,甚么好吃好玩儿的都有,你去一趟就够快活,够快活就不想死啦。” 金五将手枕在脑后,打着呵欠道:“你流涎水了。” 三娘赶紧一吸溜,却发现口角干净的很,顿时恼道:“你骗我!” 但馋心却是有的,一想到山门下卖的红灿灿的糖堆儿,还有飘着桂花香的糖汁麻花,她便要食指大动,对那些仍未见面的美食垂涎三尺去了。 于是她去揪金五,可这少年却赖在地上不起来,果真如一摊软烂泥。“起来!”三娘嚷道,去拖他的衣角。 金五也懒洋洋地道:“不要。”说着他翻了身子把整个人埋在土灰里,将一身黑衣扑得脏兮,让少女甚而无从下手去拽他。 仅有那么一瞬,三娘忽而自己能隐约体察左不正对金五那番又爱又恨的心情了。瞧这头犟牛指东走西,偏不听人话,怕是天底下无人能说得动他。 于是左三娘气鼓鼓道:“你自己不起来,那我便拖着你走啦。”说着真的去揪金五的衣领,拖着他一步步往山门挪去。金五毫无生气地瘫在地上,任凭她拖走,手脚在地上曳出几道长长的土痕。 女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拽到寺门前。她力气小,这一趟走来身上不由得出了一层薄汗,胳膊也酸痛难忍,此时却听得金五忽而道。“…为什么不离我远点?” 他声音轻缓,似是极为疲惫,泛着几不可察的涟漪。三娘听过他对自己嘲弄的、冷漠的、平淡的言语,但如此语气却是初次听闻。 “嗯?” “那日/你躲在法堂外面吧?你应该看到金十八的下场为何。”金五垂着头道,“凡在我身边的、曾待我好的人死了,没一个活着的。” 他抬头望着左三娘,日光洒进他眼里,似有细碎金鳞闪动,又似是随时会漫出泪珠来。但他不会哭,连金十八死时他流的都是血,而不是泪。 三娘不由得心头一震,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人并非无情无心的恶鬼,也不是甚么高高在上的少楼主、残忍不仁的黑衣罗刹。 他是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少女回望金黄柿树下,一排歪扭的木牌插在土里。牌上写着数个名字,先几个木牌上写的是漂亮的小楷,唯有金十八的那块牌儿写的七扭八歪:估摸着是金五咬着笔杆写的,这段时日他手伤未愈。有些漆红的字迹经日晒雨淋而消退,却又被人细心地重描了一遍又一遍。 哪怕是死了,天下也没人记得这些野狗的名姓,金五却在心里永远惦念着。 即便尸骨无存,他也会为他们立起衣冠冢。纵使无人记挂,他依旧会每年祭上一捧白花。只是到后来要祭拜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终将把他压垮。 金五在怕左三娘若是与他走得近了,终有一日也会睡进土里,坠入黄泉。当想通此事时三娘只觉得可悲:这个人天资聪颖,却还是太傻!既被过往牵绊,又不敢去等明日到来,因而长夜漫漫,他长久以来只能踽踽独行,再无他人陪伴。 三娘想了想,松了揪着金五后领的手,拍了拍手上的尘灰,道:“你说待你好的人都死了,那我偏不要待你好。” 她弯下/身去戳着他鼻尖,吐着舌头道。“你先前可把我气够啦!从今往后我偏要气你、激你,让你尝尝恼羞成怒的滋味。” 金五一瞬间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 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挑着眉问道:“…那你要怎么气我?” “你说,是不是做你的朋友就会死?”三娘问他。 “不是‘会死’。”金五说。“…是‘死得快’。” 三娘笑盈盈道:“我要你和我到镇里去玩儿。若你不答应,我便从金部到土部叫个遍,让全候天楼的刺客都和你作朋友。我还要到镇里东西铺头、街巷酒楼里和每一位走客脚夫说:候天楼有位特别想结交朋友的金五公子…” 听了这话,先前还瘫在地上的黑衣少年忽而一个鲤鱼打挺蹿了起来。金五一把捂住她的嘴,眼里迸出近似杀意的凶光。 “哪个镇哪条街?”他凶狠地说,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陪你去。”
第60章 (二十)念久却成魔 老铁桥街错落曲直,沿街挤着花花碌碌的摊铺。但见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乌沉沉如云般挤作一片。有人飘来了,又很快喧杂着散去。人声却始终如鼎沸,嗡嗡似群蝇。 有贩子摆起插着麦芽稀的长木板,夹了豆沙与糯米的糖墩儿在铁锅里滚过几回,光亮神气地插在稻秸杆子上。有踩跷耍猴、抖地铃、卖武二花面壳的,身旁围着一群鼻涕拖得老长的小滑头,吮着指头看猴儿蹦跳,两眼随着麻秆作的枪上下翻飞。 左三娘未曾见过如此多人在眼前密集走动,一时被这市井吓得手足发颤。她赶忙回头,却发觉先前还走在身后的金五早已不见,心里顿时又惊又怕。 “…金、金五……” 她把手圈在嘴边,细声细气地喊了一声,但声音很快淹没在摊贩讨价还价与艺人的笑喝声里。三娘忽而有些慌张了,心怦怦地撞着胸膛,直震得她意乱心慌。 金五应了她要求下了山来,此时却又不知混到人群里何处了。他先前本就无精打采地跟在三娘后头走,整个人如同熟烂的麦秆儿,非要她拽着才踉跄地加快脚步。 喊声没唤来金五,反倒招惹了几个登徒子。三娘因今日得以下山门,特地打扮得靓丽:一身香色白绫领袄子,白绢挑线裙,她又生得唇红齿白,远望近观恰似朵娇美素兰,不想引起了好事之徒的注意。 只见几位戴六合帽,着盘领衣的游手好闲之人走上前来,眼里闪着荒淫的光。 他们盯着三娘,旋即干笑几声:“小姑娘,你的青头巾、红褡膊呢?” 这两件物事只有教坊司的官妓会戴。三娘不谙世事,不解他们暴言,却读得懂他们眼里淫光,不由得缩了缩头颈。 她此次出寺门未告知木十一与水十六,此时身边无护着她的人,女孩不禁心生惧意。 “你们是谁?”三娘颤声问道。 那群无赖痞子哈哈大笑。“…和你寻欢作乐的人!” 又有人调笑道:“窑姐儿,何不来快活一番?”说着便伸手来捉她手腕,要把她往胡同里牵。纵使三娘百般不愿,凭弱女子气力却也难以挣脱。 此时却听得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道:“放手。” 那声音自梨阁二楼雕花木栏出传来,冰冷淡漠,不近人情,可三娘一听便喜不自胜,仰头望去。 但见一位黑衣少年正翘着腿横卧在阑干上,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串糖葫芦——也不知是何时买来的。金五今日未戴面具,微风拂乱的漆黑发丝下露出张不苟言笑的苍白面颊来。 他往楼底下一瞥,两眼幽深却疾利如电,一瞬间便震得地痞们住了笑声。 因为那是杀人鬼的眼。是从血海里蹚出的人才有的眼神。 黑衣罗刹杀的人不多,但却从不留情。要他杀便杀,手起刀落,神佛难阻。 这群无赖经他这一眼,底气已先泄了一半,却仍嘴硬道:“哎,你谁啊,管娼寮的?”有人见他眉目端正清秀,故意辱道,“莫非这位哥儿也是从蜂窠里出来,被哪位大老爷玩剩下的么?” 金五嚼着海棠果,举起串着酸枣和山药的竹签,口齿不清道。“这里有四枚山楂,一枚够杀一人,统共能杀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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