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痞们面面相觑,随即大笑:“四枚山楂,如何能杀五人?这小崽子口出诳语!” 金五道:“还有一根竹签。” 这话听得众人不禁瞠目,却将信将疑,觉得他空口无凭:凭几颗糖葫芦、一根签子,怎么杀得了人? 黑衣少年见状一哂:“不信?我杀给你们看。” 他张口衔住一只红果,几下嚼了。但见他面颊鼓动,忽地扭头吐出一粒山楂籽来! 只听闷响一声,地痞中有人摇摇晃晃,仰面跌倒在地。旁人忙蹲着身去看倒着的那人,那二流子两眼翻白,额上青肿一片,已不省人事。 虽说此人未死,但众人已是心中大骇,信了那少年仅使一粒山楂籽就能杀人的话。顿时几乎吓得屁滚尿流,挟着地上无赖的胳膊便一溜烟跑了,临跑前还不忘威吓道:“待我们抄家伙来,你便洗干净脖子等着挨揍罢!” 瞧着他们远去的身影,金五又蔫蔫地闭了眼继续在阑干上躺着,呵欠连天。 他虽号称精通百家兵刃,但使得最顺手的还是暗器,像先前那般与破戒僧正面动刀枪实在不合他路数。只是一场鏖战过后元气大伤,即便是暗器镖子他也掷得无力,故方才才未取那几位无赖性命。 三娘在楼底下看他,嗔道:“你方才去哪儿啦,害我一通好找。” 金五道。“你爱去哪儿闲晃就去哪,晃累了再来寻我,我就在这躺着。” 他有气无力地咯吱咀嚼起了山药,把腮帮子鼓得满满的。可怜三娘好不容易把他从同乐寺里拖出来,这人却不过是换了块地儿继续消沉。 “只是躺着?”这也太没意思了,三娘蹙着眉向他嚷道。 “不仅是在躺着,还在思索。”金五说。 “思索什么?” “不知道。” 三娘气道:“既然连想甚么事不知道,又怎么能叫‘思索’?” 金五望着天,喃喃道。“世上的问题都会有答案么?凡是在思量的人都会知道他们想的问题究竟为何么?” 三娘不想听他糊里糊涂的歪理邪说,恼道:“那你就在这儿躺着好啦!甚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不就是死了个人么,至于让你如此一蹶不振?谁都会死,不过是早晚问题。金十八死了,我倒要庆幸他用不着受下半辈子的苦咧!” 黑衣少年不说话。 他静静地闭着眼,看不出悲喜。清风拂动墨黑的发丝与衣摆,老树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擦过青筒瓦,款款点在他面颊上。 少女见他无动于衷,气得跺着脚转身扎进人堆里了。 可不过一刻她又挪着步子回来,这回倒不见凌人盛气了。她两手扭捏地在白绫袄子上写字,犹豫再三,又抬起头对金五嗫嚅道。“五哥哥…” 金五睁开一只眼看她。 三娘满面通红,似是泛起了霞光。“…借、借我几文钱呗。” 她在寺里待久了,吃用皆由贴身暗卫打点,因而也从未操心过钱财,甚而到街上来耍时也不懂得要带几个铜板。直到方才因身上一文也无被卖糖堆儿的老爷子嘲弄,她才害臊得红了脸,方知世上一切需由钱买来。 见她窘迫,金五想了想,往腰间一摸,从顺袋里抓了一把铜钱扔给她。 “这是…”三娘怔怔地接了,盯着手心里的铜板发呆。 金五道。“…未磨光的金钱镖,应该可以当钱使。” 三娘大喜,恨不得要扑上去亲他一口:“五哥哥,你可真像大户人家的阔少爷。” “…我不是。”金五懒得再听她说话,却也不好在狭长阑干上翻身。他先前想起来过一回,但支起身子的胳膊有伤,绵软无力,险些教他跌到楼下去。于是他索性躺在此处晒太阳,顺带听着宫苑旁抖空竹艺人的叫声与此起彼伏的喝彩声。 三娘冲他嘻嘻一笑,揣着那些铜钱一溜烟跑了,很快没入人海里不见。金五也乐得耳根清闲,待三娘走了便叼根签子把两手枕在脑后打瞌睡。卖脂粉盒、蜜糕、簪花的小车碌碌推过,风里飘来姑娘们清脆的说笑声,让他想起在寺里檐下相撞的钴铃,此起彼伏,甚是好听。 他睡意渐浓,觉着自己似是在被阳光晒暖的浅溪里飘。金五想也许曾有一日自己也是个牵着娘亲的手闹着要买花脸和糖瓜的孩童,在和畅惠风里随着人潮慢慢地走,看软红香土,人世繁华。 他沉沉睡了几刻钟,忽地惊醒,原因是耳旁飘来一阵熟悉的叫骂声。好巧不巧,他认出那骂声是属于方才溜走的那群地痞的。 地痞们骂道:“这叫化子是怎么回事?在酒庄门前碍事…”“走开走开,爷爷我没酒钱给你!” 金五眯起一条眼缝,隐约看到几个人影在楼下推搡。他对这番流氓争斗不感兴趣,头脑又因先前不眠不休而疲惫昏沉,便又阖了眼继续打盹儿。 但粗野骂声依旧三三两两传来,甚么“狗彘”“腌臜”“獠乞儿”的粗鄙言语都冒了出来,听得金五浑身不自在。他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意,原来是有人朝那群地痞讨酒钱,说甚么现下先欠着,改日连本带利一齐还了。 地痞从来只有向人讨钱的份,哪里见过有人向他们讨?于是众人火恼,揪着那人打骂起来: “他奶奶的!老子看你就是来骗酒吃的鼠贼,还敢讨到爹爹我头上?” 只听一个声音笑道:“诸位兄弟莫急,在下并非言出无信之人。若不是先几日盘缠遭窃,断不会开口求各位大哥。在下只是讨一碗酒喝,改日钱财会尽数送归各位手里,如何?” 那人声音平缓柔和,听来好似清风霁月,雪溪淙淙。 地痞们怒道:“谁和你称兄道弟!”又有人狺狺狂笑,“我看此人不知天高地厚,还敢与我们借酒钱。看来是不知此处地头最大的是谁,得打个皮开肉绽才能领教厉害。”说着便有数人撸起衣袖,捏着拳头走上前来。 此时忽听得哗啦一声,一大把铜钱从天而降,砸在地痞们头上,直打得他们嗷嗷直叫。 “谁!”有无赖先是忿忿嚷道,但一看坠下来的是黄灿灿的铜钱,立时眉开眼笑,扑到地上赶忙用臂弯褂子笼住。其余人也连忙去接,两膝像黏在青砖里不动了。待他们拾完了,方有心思抬头去看撒钱的人是谁。 但见阑干外露着一截漆黑的戎衣窄袖,袖里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而那只惨白的手里捏着个皂色顺袋,躺在栏杆上的黑衣少年将内里的铜钱全数倒空,将顺袋一抛,面若冰霜道。 “他的酒钱我付。不想死的——滚。” 方才吃过一堑的地痞们立时认出了这不好惹的主,惊道:“这不是刚才那吐籽儿杀人的凶小子么!”又交头接耳道,“老郑头上的肿包还未消呢,得烧了水敷上才好。”老郑就是方才遭金五打得昏迷不省的无赖。 金五道:“不是要抄家伙来教训我么?你们的家伙还未到?” 众人捡了好处费,又忌惮他身手,只得赔笑:“还在路上,公子莫急,我们去去就回!” 于是地痞们收声敛息,怕金五真要出手杀人,又捧着铜板灰溜溜地跑了。有人捧不稳怀里的钱,漏了几枚在地上,心贪却又不敢回头,只得用足跟踩着铜板一步一拖地跑开。 耳根终于落得清静,金五叹了口气继续闭着眼打盹。他困倦至极,方刚出手不过是想不受吵扰,好能做个清梦。 不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个更烦人的声音自楼下响起了。 只听被救的那人笑道:“多谢公子相助,在下…” 金五往怀里一摸,丢了一枚碎银下楼,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谢。” 那人道:“此乃大恩大德,在下需好好报答才是…” “不用。”金五说。 “不知贵人方便留个名姓否?待在下返回此处,好重谢公子一番…” “不方便。不谢。”金五答。 “名号也成,住处亦可…” 金五捂起了耳朵,他有点后悔救这人了。 那人叹息:“那在下只能用这银钱去买酒,买来后为公子留上一杯。说到喝酒,独酌虽有风味,却不及二人同饮。若不能报恩,又不得与公子共赏海津繁华。在下捏着这卖酒钱实在是心头沉重,觉得酒味苦涩也。” 他又絮絮叨叨道:“公子当真不肯?在下并非恶人,不过是一介行走江湖的刀客。听闻海津有美酒‘棠下眠’,想着在动身前一品,无奈盘缠遭窃……” 金五听得烦了。从这人先前不依不挠的态度来看,他估摸着此人要从娘胎里那档子事说起,准是又臭又长。 于是他猛地支起身子来,向楼下喝道:“你究竟要说到几时?我不与你饮酒…” 但金五忘了:他此时手伤未愈、两臂无力,突忽起身时竟一时撑不住,身子一晃便往阑干外倒去。他顿时心里暗叫不好,伸手去扶漆木格子时已经晚了——整个人从梨阁二楼摇摇晃晃地跌下。 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候天楼刺客,金五不是未曾冒过这等险。他刹那间心念一动,蜷着身子就要在空中打个滚儿摔在地上。 不想此时有人伸手一把揽住他,带着他打了个旋。踉跄两三步后方才站好。金五一抬头,发现接着他的那人正是方才在楼下的絮叨鬼,顿时僵得不知所措。 这人打扮也甚是古怪。但见他一袭白衣,头上戴着顶大竹笠,笠沿垂着薄如蝉翼的轻纱,却怎么也看不清其人面容。他腰间挂一把莹白如玉的长刀,颇有一副雍容不迫之度。 只听得那人笑道:“——多谢公子赏脸。”
第61章 (二十一)念久却成魔 不知觉间,左三娘走到了一座小庙前。 此时四下人烟渐稀,斑驳的朱柱旁是间煎茶铺,竹椅翻倒,木桌蒙尘。请香处只摆着块儿长凳,上面散着几枚铜钱与香杆,半个纸糊灯笼在地上被踩得稀烂。三娘在同乐寺待久了,对寺庙自然抱着亲切之情,竟似魔怔般抬脚走了进去。 这间小庙幽深漆黑,自昏暗里飘来袅袅水香,远处又红通明亮,自空中遥远地现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那是倚着峻石的施乐观音,手执药草,目视莲花。 地上散着香灰与折断的香杆,忽明忽暗中,拜垫上隆起的数座脊背如同波浪般起伏,伴随着微弱而悲哀的啜泣声。几位身着破麻棉布衫、裹着脏污巾子的人掌心向下,缓缓移到拜垫中央立起。 “观音救灾救难,与药于人……”蜡黄的脸上,两片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带着麻木与道不明的悲苦。 几位庄稼汉子往漆红的功德箱里投上铜板。仔细看来,他们面皮上布着可怖红斑,松垮得似要随时脱落。他们不去寻药,却将身上余钱全数用来请香、投功德箱。三娘见了便奇道:“各位大哥,你们这是得了甚么病么?” 庄稼汉颓丧道:“若是知晓了,便不用在此处求观音庇佑了。” “为何不去医馆、药房里取些药来吃?” 那些病殃殃的汉子道:“那些皆是大人物的去处,小人看不起病,也吃不起药,黄符也无钱来买。便只能点几炷香,待香灰散了扫些浸在水里饮下。” “这可治不得病呀…”三娘喃喃道。庄稼汉们听了突然神色激昂,似扑食饿虎般探过来问道。“姑娘可知是甚么病症?” 三娘瞧着他们身上红斑,只见皮肤上深深凹洼几处,皮下黄水涌动,似是一触即破。有人鼻中衄血,身有丹纹,两眼呆滞昏暗。她未曾见过这般疫症,便摇头道:“不知。” 众人如泄了气般,双肩垮了下去。有人责备她,喃喃道:“既然不知是什么病症,那为何能断言治不好?既然无药可用,还不如求神问佛。说不准菩萨慈悲愿以甘露点我,方还有一条生路。” 庙里氤氲着飘渺香烟,还有一阵阵悠长的、似是从纹裂的土墙隙里露出的抽噎,这泣声拂在三娘耳里,又痒又难受。彤红烛火里闪烁的施乐观音,双手掩面埋下/身去的布衫农妇…仅有在这破落庙里她们才敢进庙烧香,像花般散开拗断的香柱与沉凝烟云,她看着这些物事,忽而觉得悲上心来。 观音闭目,何人与药。 她想起在盘龙山里瘫倒在台阶上的密麻尸体,想起红枫林里垂死之际微笑的金十八。若是神佛有耳,便不会如此冷酷无情,不曾对世人伸以援手。 梦里的景象忽而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闪现,她忽而明白自己要做何事了。左三娘定了定神,转身向庙外走去。 有人说槛木是释迦牟尼的双肩,于是她临走时在门槛上用力跺了几脚,方才扬长而去。 - 一卷青帘半舒,瓮头折着一支艳红秋海棠。酒肆前方巾紫衫的小厮叠手而笑,面如春花的胡姬于酒招下轻歌曼舞,明黄双袖飞舞。 阑干四围,彩画布檐。濩水倾泻,交织成水帘将各座分隔,明彩绢条幌子在水光里虚虚实实。主廊上摇曳着舞姬们的柔美倩影,纱帘之内摆着张深碧长案,案侧有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相对而坐。 身着黑衣的是位面色惨白如幽鬼的少年。他眼窝深邃,眦角上挑,显出一番飞扬煞气;深碧眼眸又好似两汪墨潭,其间潜着惊涛骇浪。让此人看来既锋利得如同割风淬雪的刀刃,而不失沉凝刚重。 白衣人则戴着垂纱斗笠,一袭雪衣,举手投足间柔若无骨,连最娇艳的胡姬都胜不过其薄柳之姿。但其气质并不近于女子阴柔,而是平缓磊落如皎皎明月。 金五盯着那白衣人,眼里戒备甚重。 一想到这白衣人方才举动,他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腰间像是烧起了一阵火,燎得肌肤生疼。由于左不正的缘故,金五最怕别人触碰,因而刚才揽住他的那般亲昵举动足能教他心烦意乱上一整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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