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那人的话,女孩惊骇,却止不住要逃跑的心思。来人手里提着个浑圆的头颅,五官僵硬地挤作一块,正往下滴答地冒着血珠。料是她再怎么关心娘亲安危,见此情景心中仍是恐惧占了上风,不得不撒腿便跑。 “你…你究竟将娘亲带到了何处?”阿药颤声问道。 “在此之前,先将那白衣小子的踪迹告诉我。”罗刹面具后传来颜九变饱含恶意的笑声。 阿药嗫嚅。“他…他住在翠湖街上的客栈里。” 颜九变意味深长地笑:“你说的…都是真话么?”他手指一动,纤微寒光倏地绕在阿药颈侧。“我撒过的谎可远比你说过的话多,因此对谎话、诳语、戏言最为熟习,也一眼能看出谁心里发虚。” 听罢此言,阿药果真胆战心惊,她惶恐不安地揪着落了泥的红裙,许久才小声道:“他在…北大街上。” 颜九变声音里的笑意更深,“阿药,你真是个好孩子。”女孩方微松一口气,却听他道,“你是个…像我一样…会撒谎的好孩子!” 话音落毕,银线飞出,倏地擦过阿药脸侧。女孩只觉一痛,旋即有甚么物件啪嗒一声掉下地来。汩汩热血冒出,落在地上好似鲜红的珠子。阿药定睛一看,方才发现那银线削下了她半边耳朵!她目先触及那离了身子的肉块,随后便发出痛不欲生的惨叫,捂着耳朵哭嚷起来。 颜九变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早在你动身时我就似影子般贴在你身后,一举一动皆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在西京街上的广源客栈落脚,卿卿我我,好不令人妒忌。” 女孩可怜兮兮地跌坐在地,失了血色的唇缓缓挪动。颜九变微笑:“你有甚么话想说?” “娘亲…我的娘亲在何处?” “你向我说了假话,我若和你说真话岂不是不甚公平?”颜九变轻松地转着脑袋,“不过我本是位温良心善之人,自然要以德报怨。”他往斗篷里摸索了一阵,忽地拎出一张软皱的面皮来。“喏,这便是你的娘亲。” 阿药大骇:“这、这怎么是我的娘亲?” “这为何不是你的娘亲?”颜九变两眼微眯,“你连生养你的女人都记不清了么?还是你觉得这并非‘人’,不过是件‘物’?” 空余一张面皮,并无四肢,怎称得上一人?然而阿药望着那张软塌脸皮,似是隐约望见了熟悉的面容。她娘本应是如芍药般美艳热烈的女子,笑靥如花,而不是像此时一样五官空洞,被颜九变拎在手里。 阿药失声痛哭:“你说过若我听你的话,娘亲便能回来…” 颜九变阴恻恻笑道:“我说的是你能见到她,现在不就见了她‘一面’么?若你想见她余下血肉,一是能去坟冈里寻,兴许残余着野狗还未啃净的渣滓,二是下地府去见,我乐得送你们母女团聚。” 他望着那女孩,心中颇无所谓地考虑究竟是否要动手杀人。他手上染的血早已无法洗净,从不介意多沾几条人命。 颜九变望了一眼暗沉的夜空。苍白的玉盘悬于天际,朦胧不清,于是他决定数有多少片云彩掠过月面,若是阳数,他便要用最残忍、最惨痛的手法把眼前这女孩削成五官难辨,四肢溶烂的圆球,然后踢到金五面前。 一边想着那人将会露出何等惊诧和厌恶的神色,颜九变便兴致高昂,跃跃欲试,甚而伸出鲜红的舌轻舐着贝齿,品尝着牙尖将舌面划破淌开的血味。 他等不及了。 在出手的前一刻,颜九变笑道:“对啦,我有话有问你。依我心情,这兴许是最后一句问话。” 阿药流着泪望向他。 “为何要对我说谎,莫非是你有意要包庇那小子?” 女孩抽噎许久,方道:“我听娘亲说过…候天楼中皆是恶人。他是正,你为邪,我今日即便是死了,总、总会有大侠将你打倒……” 颜九变忽而发狂似的笑:“甚么恶人?你说的恶人在何处?”他一把揪着阿药的头发将其提起,咬牙切齿道。“是你有目无睹,天下人皆觉得候天楼作恶多端,却怎知左楼主一片苦心!武盟为正?候天楼为邪?是谁定的规矩,要将世间万事辨个泾渭分明?” 他一手攥着阿药脖颈,手掌无情地渐渐缩紧,却似呢喃细语般在她耳边道。“所谓‘候天楼’,便是候天而行,顺着天意。” “左楼主便是我们的天意!你可曾见过由世俗礼法约束的‘天’?她既为天,我等便是天命之人…” 颜九变忽而住了口,因为他发觉掌中的人已没了脉搏。原来他方才一时激愤,竟将阿药生生掐死。 女孩眼珠突出,红舌外伸,白沫与涎水自口角淌下。她神情扭曲痛苦,软绵绵的身子似是抽去了骨头,悠悠晃荡着。 黑衣罗刹提着阿药的尸首木然地站了片刻,“死了?”他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道,将女孩的手指一根根折了,却未听到一点声息。 于是他终于确信她死了,掷在地里,踩着她的头蹭了蹭靴侧的土,这才以天真的口吻道:“死了!” 颜九变将阿药踢到一旁,用不了半日,人们就会发现她的尸首。既不劫财,也不劫色,想必人人都会对这女孩的死因摸不着头脑。 想到此处,他面具后的脸上逐渐浮现出邪佞的微笑。“…瞧,逆天命之人,便是要死成这番模样。” - 西京街边,广源客栈中。 拥杂的后堂里七歪八扭地摆着缺了腿儿或松了榫槽的长条凳,破了孔洞的白纸灯笼、未系实的竹篾架子、豁了口的铁菜刀随意地堆杂在一块。杂物间摆着张长桌,桌上对着面坐有二人,正是金乌与王小元。 王小元听了他家少爷的话,更是心乱如麻,忐忑不安。 什么玉白刀客、黑衣罗刹,这些往日里只能在江湖传闻里听到的词儿居然都一齐冒出来了,而他却对这话无从辨明真假。 他现在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不知是金乌身上的热度隔着锦衣染到了指上,还是自己羞赧得发了烧。于是王小元慌张地将手往短衣下摆一蹭,藏在身后。 他心中实在在意,又问道:“方才的话…” “都是胡话,别放在心上。”金乌喝起酒来有一杯没一杯,面上虽微红,却也不见醉,“是我骗你的时候不够多,竟让你信了我?” “我是诚心想信你一回。”王小元道,“就在今晚。” “我也是诚心要耍你一回。”金乌呵欠连天,坏笑道,“今晚算得一次,往后不知会不会再耍你。” 王小元对他的话语十分疑惑。“为何?” 金乌望着天发愣,心里在算着自己的命还余多少日,嘴上却说:“因为我耍腻啦,你这呆子、蠢货,每次的反应都千篇一律,好生无聊。”他思量片刻,却不再提方才话题,而是从怀里将先前那写了各色药名的纸重拿出,掷在王小元身上。“你去帮三娘将这些药寻来。” 见白衣少年迷茫,金乌又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我不要你那甚么蛇天茶,你替我寻药想来也不会安甚么好心。不过三娘的忙还是要帮的,喏,你就按着上面写的名字一样样寻来。此处离万医谷不远,崖边生着许多奇珍异草,不采可真叫可惜。” 王小元愣愣地捡了那纸:“帮三娘的忙…么?” 金乌撑着下巴,眼皮耷拉,嘴角却又勾起一点狡诈的笑。“你不是喜欢她、倾心于她,巴不得每夜在柴房里与她幽会么。我现在给你个大献殷勤的机会,还不快谢过本少爷?” 少年仆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再追问先前所言已有些不妥,遂一板一眼地抱拳:“多谢多谢。”他心里烦闷,却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少爷成全我俩美事,我与她正好门当户对、相配得很。” 不知怎的,金乌忽地翻了脸色,闷闷地嘲讽道。“是啦,你俩最好四处快活浪荡去,一对儿破碗烂筷休在我面前瞎晃,瞧着费心。” 王小元只是呵呵发笑。他想:他是喜欢三娘,这女孩聪明伶俐,又对药草造诣颇深。往日他遭金乌一阵好打后总免不了有些小跌小损,三娘每回都对他悉心照料,长久以来他自然大为感激。 但他心中不知怎的冒出了个念头:自己对金乌的感情究竟为何呢?当与这人相对而坐时,王小元只觉心绪复杂犹如综麻,似爱又恨,像是五味集乱、喜怨杂糅。这般纠缠的心思称不上喜欢,也算不得极厌恶,不上不下,最是纠结。 他正心神不定,忽地惊觉金乌的目光静静的向他投来。 他俩之间隔着张长桌,隔着散乱的酒坛子与一副残棋,醺香四溢,欢声自远处而来,客栈上下皆洋溢着祥喜之气,但他二人却是沉默、静谧而各怀心思的。 王小元猜不透金乌所想,金乌也不知王小元所思。他们像打哑谜般安静地坐了片刻,最终是金少爷发话了,依旧是往常一般趾高气昂的模样。 “快些收拾收拾,滚到崖边去罢。”他得意洋洋道,“采不完药草不许回来,最好一辈子也别回来。” 王小元看了一眼漆黑的夜空,道,“现在天色已晚……” 金乌一拍桌子,怒道:“我叫你去你就去,如此推脱作甚?”他这人可真谓莫名其妙,随性而为。方才还在戏耍着谈话,板凳没坐热,又要撵着王小元外出寻药了。 见王小元面露难色,他叹了口气,忽地敛了张扬神色。“你是不是憋了一肚子话要问?” 少年仆役使劲点了点头。 “那就去崖边把这些药寻齐了,”金乌道,“到时我便告诉你。”他说这话时带着复杂的无奈,口吻虽是强硬的,但王小元却隐约觉得这是某种央求的言语。 “只要去崖边就成了么?我瞧这甚么雪莲人参…不似是崖边生有之物。” 金乌晃着酒盅,淡淡道。“你去了便知。” 这对话没头没尾。王小元听得稀里糊涂,也知道自家少爷是个爱耍人的骗子,谁知他又会想出甚么花样来整着自己玩儿? 但不知怎的,他想:再信一回罢。 王小元抿着嘴坐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站起身来。他握紧了那张纸,收进怀里却又怕皱了,反复取出,叠了几趟。他的步子也似是粘在了一块,犹犹豫豫,看得金少爷直皱眉头。 “那…我先行一步。”他低声道,看了一眼金乌。“明日再见。” 那人不理他,只是困倦地拨弄着酒盅,手指在杯沿轻轻转动。当王小元走到往前庭去的门时,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脆响。他赶忙回头望去,才发现原来是他家少爷失慎摔碎了酒坛。 金乌正皱着眉望着那打碎的酒坛子,见王小元怔怔地回过头来,他嫌恶似的摆了摆手,道。 “再见再见,再也不见。”
第78章 (三十八)一心付一人 左三娘入房来时,只见金乌伏在案上专心致志地写画。 客舍一侧的帘门是敞着的,月光清辉如水,漫在菱格砖上。门外是抽着碧绿新芽的梧桐树,掌大的翠叶在夜风里发出悦耳的窸窣声,和着细微的春虫鸣叫,犹如一首清丽小曲。春气融暖,正是万物苏甦时。 蜂蜡的火豆颤颤跳动,在金乌脸上映下或浅或深的阴影。这人时而望着梧桐树发愣,茫然无措的神色在面上一闪而过;时而在烛光里神秘地扬起嘴角,似是在思考欢欣之事。 左三娘蹑手蹑脚地接近,却依旧被他敏锐地抓了个现行。金乌托着下巴望着夜色,头也不回递了张笺纸道,“给你。” 三娘伸手接过,笑道:“甚么物事?”她将那笺纸细细一看,顿时一惊。但见碧纹苔笺上用深石色勾着支金花簪子,一旁画着对玉耳珰,正是前几夜众人饮酒时她与金乌说起过的饰物。 她惊道。“你…你这是……” 金乌回过头来望着她,眼里跃动着狡黠的光。“金花簪、玉耳珰,不是说要我送你么?” 他上回进银楼里瞥了一眼,便依着模样画了下来。金乌这人哪处都坏,但脑瓜子就是灵光,别人托过一次的事怎么都忘不得,只得时刻惦记在心里。 三娘恼道,“我要的是真金实银,怎么得了张笺纸?”不过她瞧着苔笺纸上深深浅浅的笔痕,想到这是心慕之人一笔一划绘成,心里顿时似吃了蜜般丝甜,对其爱不释手。 烛光摇曳中,金乌闭了眼,故意拉着脸道。“这难道不是金花簪?本少爷辛辛苦苦画了来送你,不要算了!”说着便来向三娘抢那画纸。 三娘可舍不得这画儿,赶忙往怀中一塞,鼓起腮帮:“我塞胸口里啦,有本事你来碰姑娘家的身子!” 金乌挑起眉头,讥刺道:“恶婆娘,我碰不碰你都嫁不出去。” 这些日子左三娘总爱拿他病疾为由压他,稍不顺心就将汤药调得苦如黄连,还常趁机让他试些古怪药材,待问起时这女孩只笑嘻嘻道自己缺了个药人,正巧这少爷行将就木,索性把要试的药一股脑塞给他。 于是金乌可谓对她积了一肚子怨气,只可惜平日里无处撒。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三娘挥拳打他。拳头却是轻轻的,倒也不敢真打。 “这要求真奇怪,骂人的话听一回就管你气饱,怎么还要听第二回 ?”她家少爷伸了个懒腰,洋洋自得地将皂锦鞋搭在几案上,整个人顿时失了气力,软绵绵地贴着榉木圈椅直打呵欠。 三娘自顾自气了一会儿,忽而叉着腰道,“我是嫁不出去啦。不过我瞧五哥哥你还有一年就冠而丈夫,不如……” 金乌警觉:“不如甚么?” 三娘掩着口,故作羞态:“…不如我俩成双成对,百年富贵……” 话音刚落,那先前还有气无力的人像是遭针扎一般蹿起。三娘见他反应如此之大,有意哀声叹气道,“唉,五哥哥,你与我急甚么呀?我知道你心里狭隘,只容得下王小元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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