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迷路,怎么会这么多年过去沈明安也没想着去找找这个叔父。 看上去倒更像是沈明安在躲着王兴言。 “也怪叔父,这些年生意不好做,我只好寄住在知州府中,当时听到了你中了状元的消息,一直都没能到上京去找你,现如今你这般优秀,你父母在天之灵一定也会十分宽慰。” 王兴言这一番话说得恳切,陆辞珩却发现沈明安的视线垂在地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像是根本没听进去。 王兴言看着沈明安在袖袍中若隐若现的苍白腕间,突然问了一句:“叔父送你的那根红绳可还在?” “不在了,我弄丢了。”沈明安声音很轻。 腕上本来有一根王兴言送他的红绳,红绳上的小铃铛会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泠的声响,在无数个夜里在他耳边不停地晃动作响,让他遍体生寒。 倒是吴季同听完两人的对话,心中一阵窃喜,想通过王兴言来和沈明安攀上关系,十分激动地说:“兴言兄竟是沈大人的叔父!今天这般巧,在我府门口相遇,定是天意,不如一起到我府里去坐坐。” “知州说的是。”王兴言攀上沈明安的肩,作势要去牵沈明安的手将他带进府中,“今日你我叔侄二人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沈明安见王兴言靠近,下意识往陆辞珩所在的方向退了半步,又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反应感到不妥,但他脑中混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磕磕绊绊地说:“今天……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陆辞珩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察觉到他颤得更厉害了。 “叙什么旧,哪有时间叙旧。”陆辞珩用带着敌意的眸子看着王兴言,挡在两人中间,把沈明安带得离王兴言足有一丈远。 王兴言的手落在空中,他尴尬地将手放下,看着陆辞珩说:“这位是?” “是我学生。” “这位是三王爷。” 沈明安和吴季同的声音同时响起。 闻言王兴言展颜一笑,作了个礼:“小民见过三王爷。” 陆辞珩视而不见,只动作轻柔地把披风给沈明安披上。 王兴言看着两人,笑着说:“三王爷果真尊师重道。” “先生是当朝太傅,自小教我,我自然敬重他,你未免有些僭越了。”他说罢就不再去看王兴言,阴沉着脸让沈明安上马车,“走了。” 吴季同看到手的攀关系机会就要跑了,犹不死心,“眼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我府中,每天早上再……” 陆辞珩打断他,阴侧侧地说:“皇上召我们回京,怎么,耽误了时间他怪罪起来,这抗旨的罪责你来担?” 吴季同大惊:“……下官不敢。” “那就给我闭上你的嘴!”陆辞珩厉声呵斥他,直接上了马车,给李行远使了个眼色让他驾车。 马车前行,知州府邸越来越远,但王兴言没有进府,一直都站在府门口,盯着他们这辆马车渐渐远去。 更准确地说,陆辞珩觉得,他其实是在看沈明安。 他放下车帘,皱着眉问一旁神思不属沈明安:“这个王兴言打过你还是骂过你?” 沈明安脸色苍白,双手交叠着拢在袖子里,抿唇哑声道:“……没有。” “那你这么怕他做什么?” 沈明安就又不说话了。 这次回京时走的线路与来时不同,为了能更快一些到达上京,定了一条先走陆路,再走水路的线。 益州天气还算好,他们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已经走出了益州的地界,出益州后,四周山峦迭起,白雪皑皑。 益州往北多雪山,山上是积年不化的厚厚积雪,山顶白茫茫的一片,山脊上的泥土露在外面,枯败的树木大半截都埋在雪里,整座山看上去灰白相交。 马车行驶在山间沟谷中,越往深处走风就越大,呼啸的风将车帘吹得翻飞卷起,坐在车内都感觉这风无孔不入。 外头驾车的李行远敲了敲车壁,说是积雪太厚,车轮陷在了雪里。 马车车轮陷在雪里的情况在来益州的路上就时有发生,陆辞珩也没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一直都在沈明安身上,但这里积雪有一两尺深,又走了几里路,车轱辘就陷在了雪里,马车完全动不了了。 陆辞珩不得不下车查看情况,外头风大,他把自己的手炉也给了沈明安,让他先别下马车。 沈明安木然接了,没应声。 侍卫们正在想办法清理车轮附近的积雪,陆辞珩观察了一下地势,这里地处偏僻,周围一片荒芜,既无驿站又无人烟,现在又已经快至傍晚,积雪只会越来越厚,紧赶慢赶估计在夜幕降临之前也出不了这片雪山。 几番权衡下来,他让李行远抓紧时间带侍卫铲雪,铲完雪后将马车换个方向,原路返回,到益州边界处去住一夜,第二天再做打算。 没有趁手的工具,铲雪也不是个容易事,更何况还是这么厚的积雪,为了让侍卫铲雪更方便一些,陆辞珩去马车里叫沈明安。 掀开车帘,车内空空荡荡,陆辞珩想到沈明安的反常,顿时心跳如鼓,他倏地拽住一旁的侍卫,急声问:“太傅人呢?” 那侍卫好好地铲着雪,突然被陆辞珩拽住衣领,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刚、刚下车,我刚才还看见他了。” 侍卫左右环顾了一下,指着远处的人影,“在那儿。” 又嘟囔道:“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跑这么远了。” 陆辞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远远看见那道淡青色人影,沈明安整个脚踝都陷在雪里,一步一步十分艰难地往半公里外的山溪处走去。 他来不及深思,往山溪的方向拔足狂奔,沈明安离溪边越来越近,陆辞珩越发焦急,却见沈明安走至溪边就没再往前走,而是蹲下了身。 陆辞珩放下心来,渐渐放慢脚步,他跑得气喘,心中嗤笑自己一声,为那没由来的蠢念头。 山溪覆着薄冰,溪上倒映着乌沉沉的云和不远处的连绵雪山。陆辞珩走到沈明安近侧,看见他将双手都浸在寒冷刺骨的溪水中,反反复复地搓洗着自己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双手指节冻得发红,手背上青筋凸起。 洗到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别洗了。” 沈明安恍若未闻,像是要把自己的手洗下一层皮来,陆辞珩拽起他的腕子迫他站起来,盯着他茫然无措的眸子,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水珠沿着苍白指尖淅沥沥砸在地上,沈明安衣袖被溪水浸湿了都浑然不觉,他愣愣地看着陆辞珩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很小声地说:“我的手好脏。” 陆辞珩心脏像是忽然被攥紧,他小心地将沈明安的手捧在掌心呵气,试图让那双冻得毫无血色的手回暖。 沈明安却越过陆辞珩的肩看向他身后,瞳孔骤然放大。 风声呼啸作响,远处的山脚下,侍卫正费劲地牵着马头上的绳让马转个方向,那匹马在原地不安地踏动蹄子,声声嘶鸣,分毫不肯移动。 再远处,山体仿佛在震动,山顶上的小片积雪混着山石往下滚动,连带着山腰处的雪,片刻如泄洪般快速滚下,侍卫惊恐不已,转瞬马车和人都被淹没。 千钧一发之际,沈明安只来得及反手拽住陆辞珩的胳膊,踉跄将他拽到几步外粗壮的枯树后。 即使有树干作掩体,雪崩时快速滚下的山石和积雪依旧将人推到几百丈远,厚厚的雪覆没口鼻,沈明安的头被山石撞击,很快意识变得模糊起来。
第29章 雪不疾不缓地飘下,天色暗得很快,沈明安侧倒在雪地上,身上衣服被洇湿,头痛欲裂。 他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周遭很暗,眼前像是蒙了一层灰,视物很不清晰。 入目皆是刺眼的白雪,沈明安撑着身子坐起来,倚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脱力般将头后仰,忽地闷哼出声,他抬手用指尖轻触头上的那一处鼓起,肿起的鼓包大概有幼童的拳头般大小,一碰上去就很疼,指尖还有些粘腻,是干涸暗红的血迹。 沈明安缓过神来,发现连山溪都看不到了,马车和侍卫没了踪影,周围渺无人烟,一切踪迹都被厚厚的白雪掩盖。 这里不是遇到雪崩时的山溪边,从山上俯冲而下的积雪不知把他们冲到了何处。 沈明安蓦地心慌,他们遇到了雪崩,他被冲到了这里,那陆辞珩呢? 他撑着树干颤巍巍地站起来,哑着嗓子喊人:“……陆辞珩。” 周遭很静,静得出奇,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可是除了他自己越发沙哑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 他喊得声嘶力竭,眼眶不自觉变得通红,身上像是被风雪浇透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冷。 沈明安腿上发软,跪倒在雪地上,忽然开始徒手挖地上的积雪,雪崩时积雪裹着碎石俯冲而下,力道之大,很容易将人砸得失去意识,积雪会带走身上的温度,一般雪崩后半个时辰内还没有被救,就基本上回天乏术了,若是陆辞珩现在还被埋在雪下…… 他不敢再想,胸腔生疼,钝痛感萦绕不去,像是无数细丝从四面八方而来将他紧紧缠绕住,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手上又冷又疼,片刻就失去了知觉,锋利的碎石将掌心划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仍是用红肿的双手在雪地上徒劳地挖。 一无所获。 他跪在雪地上,茫然地看着周遭,昏暗光线下,苍茫雪地上的一抹异色又让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 沈明安站起来,蹒跚着向那地方扑去,重复先前的动作,却只挖到了一片破碎的衣角,他不死心,越挖越深,半个人都陷在了雪坑里。 指尖挖着挖着竟挖到了一块玉石,他用指腹抹去玉佩上的积雪,还未细想,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找什么呢?” 沈明安倏地抬头,看见陆辞珩正弯着腰,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他弓起身子,干涩的眼中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你、你去哪了?” 陆辞珩不知道他在哭什么,沈明安跪在地上,手心里捧着那块玉佩,眼神定定地看着自己。 “哭什么啊。”陆辞珩看他哭就心烦,除了在床上,他几乎没见沈明安哭过。 他无奈又不知所措地在沈明安身旁蹲下来,就着这个动作去吻他脸上的泪水,说道:“我刚才到附近看了看。” 陆辞珩比沈明安先醒,雪崩的时候沈明安把他拽到枯树后,有了掩体,山雪大半的冲击力都被枯树给掩去了,他被埋得浅,醒过来后很快自己爬起来,又把沈明安从雪里翻了出来。 但沈明安昏迷不醒,雪崩后很容易造成骨折,陆辞珩不敢随意移动他,让他背靠在树干上,自己四下去找出路。 他不敢走远,但四周没有标志物,回来的时候走岔了路,担心沈明安没醒过来又遇到第二次雪崩,心急如焚地到处乱走,好在绕了段路后又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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