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安看得通透,不欲与他多说,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推开了殿门。 外面春风和煦、日头高照,殿中却是门窗紧闭,暗沉沉的仿佛不见天日,沈明安推门的时候,外头的阳光泄进去,陆清识被强光照得睁不开眼,伸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屋子里是一股刺鼻难闻的霉味,混合着浓烈的酒的味道,沈明安嗓子发痒,低低地咳了两声。 除了陆清识以外,屋子里就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奴婢还肯留在他身边照顾他的起居,大约四十多岁的样子,这人是陆清识的乳母,沈明安在陆清识年幼时见到过她几次。 陆清识喝得醉醺醺的,被木门开合的吱呀声吓到,仿佛惊弓之鸟,差点从椅子上滚了下去,他双手攀在桌沿上,跟做贼似的半躲在破旧八仙桌的后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又在认出沈明安后倏地站起来,几乎是扑到沈明安身上,“先生!先生……你怎么才来,你是不是来带我出去的?这里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你快带我出去!” 沈明安没作防备,被他这猛地一扑,后腰撞到桌角上,尖锐地疼,险些直不起腰来,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还要顾及抱着他的腿不肯放的陆清识,“你先……你先起来。” “我不起来!”陆清识如同醉汉撒泼一样坐在地上,他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变为现在无人理睬的废太子,骤然从云端跌下,不仅是身份上的不适应,还有吃穿用度上的骤减和宫里人的敷衍和冷待,这些无一不让他难以忍受。 陆清识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他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小时候陆承景溺爱偏心他,长大了无论有什么事都有沈明安帮他兜着、帮他摆平,他什么都不需要去考虑,只要端坐着,便会有无数人对他言听计从,恭恭敬敬地伺候他。 好日子过惯了,受人冷眼的每时每刻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现在沈明安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哪里还肯松手。 沈明安看着严厉不近人情,实际上最是心软,陆清识就抓住了他的这一点心软,凄凄惶惶地哭着向他道歉,“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没有担当,不该徇私枉法,不该把你推出去替我挡罪,我真的知道错了,先生,求你了,你带我出去吧……” 沈明安沉默许久,看着他这副样子只觉得陌生。 从杜勒的事情开始,陆清识的所作所为就让沈明安失望至极,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他尽心尽力地辅佐陆清识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不辨是非的人做太子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为官的初心是为百姓,可若是真的在他的辅佐下让陆清识当了皇帝,最后受苦落难的也只会是百姓。 “我说过,我现在不是你的先生了。”沈明安顿了顿,“何况我现在被贬官,无权带你出去。” 沈明安只是在阐述事实,可落在陆清识耳里却如同被斩断了最后一点希望,他眼睛血红,不可置信地抬头,一把推开了面前的沈明安,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叫,发狠道:“我当时没听你的,是我的错,可是凭什么让陆辞珩当皇帝?!” “先生。”陆清识疯疯癫癫的,破罐子破摔似的说:“你都不知道吧,陆辞珩喜欢男的,还喜欢自己的亲弟弟。” 沈明安心里闷疼,迫使自己开口:“你怎么……怎么知道?” “五弟亲口告诉我的啊,他心里藏不住事,什么都和我说。”陆清识咧开嘴笑得怪异,“兄弟乱伦,多恶心啊。我是为他好,想让他迷途知返,所以拽着他要让他去父皇面前坦白,哪里知道他不知好歹,一听到会牵扯到陆辞珩,怎么也不肯去,掰开我的手掉进了湖里。” “你说什么!?”沈明安耳畔嗡鸣,又惊又怒,“你当年说,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自己寻死,是我失手将他推下去的。”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水那么深,我又不会游泳,我怎么敢救他?”陆清识醉得不轻,精神高亢,话多且杂,语气中甚至带着庆幸,“还好你没把他救活,不然他醒来告诉你们,是我把他给推下去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明安胸腔生疼,完全理解不了陆清识的想法,气得气血上涌,头脑发晕,他带着残存的理智又一遍质问陆清识,“你为什么不救五皇子,他也是你的亲弟弟!你为什么不救他!” 哪怕早一刻施救,陆文怀都有可能活下来,何况当时沈明安费尽全力将陆文怀从湖里拉上来后,陆清识一直都是仓惶无措地呆立在那里,对陆文怀没有半点救助的举措。 陆清识被沈明安质问的样子吓到,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声调又高又尖,刺激着沈明安的耳膜,“他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去救他我也有可能会死,我为什么要去救他,我又不是故意把他推下去的,我凭什么救他?!” 沈明安一直错看了陆清识,他或许根本不是不会施救,而是不敢救、不想救。
第60章 沈明安从东宫出来,只觉得心里沉闷压抑,喘不上气来。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陆辞珩,鬼使神差地往宫里的方向走,却又在半道上折回了沈府。 晚上陆辞珩到沈府时已经接近半夜,沈明安很早就上了床蜷在里侧,到陆辞珩来时都没有半点睡意,但依旧阖着眼装睡。 陆辞珩大约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如同往常一样将他揽进怀里,手轻柔地抚在他鼓起弧度的小腹上。 政事繁忙,陆辞珩要处理的事情又多又杂,这几日他来沈府的时间越来越晚,基本上都是揽着他睡一觉,晨起天还没亮就不得不去上早朝。 为了方便处理政事,这段时间陆辞珩起居都在离清和门不远的广仪殿中,沈府毕竟在宫外,离清和门相距甚远,陆辞珩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来来回回地跑。 沈明安不理解他为何日日都要来,但若说是为了他肚子里的孩子,那倒也说得过去。 沈明安等陆辞珩睡熟了,才敢往他怀里靠了靠。陆清识的话反反复复绕在他脑子里,沈明安头痛欲裂,他现在躺在陆辞珩怀里,陆辞珩对他好的每一刻都像是偷来的。 若是陆文怀还活着,陆辞珩就不会和他有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更不会有现在他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存在。 他越想越觉得愧疚难当,后半夜下起了雨,沈明安浅眠,又因为这件事而压抑低落,胸口闷疼,几乎一夜未睡。 第二日休沐,陆辞珩之前每日都是寅时就起,今日不用去上朝,还是时间一到就自然醒了。 他昨天晚上是抱着沈明安睡的,醒来时沈明安蜷成一团睡得很靠里,两人之间的间隙大得都能塞下两个枕头。 初夏的早上温度还很低,陆辞珩想再将他抱进怀里,触上他的手才发现他手脚冰凉,且像是被吓到般颤了下。 “明安,你醒了吗?” “嗯。” 外面天都还没亮透,陆辞珩对他说:“现在还早,再多睡会儿。” “睡不着了。”沈明安嗓子干哑发疼,他索性撑在枕侧从床上坐了起来,拿了根簪子将自己的头发随意地束了起来,越过陆辞珩去拿架子上的衣服,“我们早些过去吧。” “去哪儿?” 沈明安和他错开视线,“去送送林澄他们,你之前说,他们是今日离京。” 先前闹事考生的事情已经解决,重新举办会试日期定在八月。陆辞珩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大赦天下的名义将那些生在七月因为取血祭拜而入狱的臣子和他们的亲眷放出来。 陆辞珩前一日刚即位,隔了没几个时辰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亲自去诏狱中把那些关在里面的朝臣接出来。 祸从天降,这些朝臣无缘无故被关在不见天日的诏狱中近一个月,出狱后见到刚即位的天子屈尊站在污浊破旧的诏狱门口接他们出狱,顿时百感交集。 陆辞珩诚恳地向他们表示歉意,没有说陆承景半点不好,只说自己来得迟了,才让众位今日才能出狱。 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众人都明白陆承景昏庸无道,若不是陆辞珩即位,狱中的这些人一个都逃不过,很快被取血祭拜的人便是他们。 两厢一对比,有几个老臣当场热泪纵横,跪地叩谢圣恩。 这事是沈明安给他出的建议,陆辞珩刚刚即位,朝中难免有人有异心,这个时候他亲自去诏狱最能安抚笼络朝臣,陆辞珩没想到的事情沈明安都替他想到了。 被关的朝臣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上京人,但也有些像林弘深这样是在其他州府为官的官员。 车马还没备好,他们在上京耽搁了几日,今日林弘深带着林澄回益州,沈明安想去送送他们。 陆辞珩很明显感觉到沈明安自早上起来情绪就不好,早晨一直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喝碗里的粥,现在坐在马车里也是,陆辞珩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下车时陆辞珩伸手去馋他,沈明安的手顿了顿,没放进他手心里,反倒是自己撑在马车壁上,有些艰难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看得陆辞珩心惊肉跳。 林弘深在狱中被关了那么久,瘦得人都快脱相了,半月前在诏狱,是得了陆辞珩的令,这才拖延了几日,后来陆承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无暇顾及狱中的这些人,否则林澄早已丢了性命。 是以林弘深一见到两人就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道:“多谢皇上和沈大人的救命之恩,让澄儿能逃过一劫。” 一旁的林澄也学着林弘深的样子,有模有样地朝他们行礼。这孩子抽条拔节似的长高了许多,小小年纪就言行有度,如今看着俨然一副沉稳小大人的样子。 “这本就是无妄之灾,幸好只是虚惊一场。”沈明安连忙将他与林澄扶起来,歉意道:“林大人在益州给我们送行时酒宴相待,今天匆忙之下连席宴都没有准备,还望林大人见谅。” “不敢不敢。”林弘深惶恐道:“陛下和沈大人来相送都已经让臣和犬子受宠若惊了,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知县,怎敢让陛下给我们摆宴送行。” 沈明安问他:“林大人真的不考虑留在上京吗?” 林弘深全心全意为百姓,政绩又十分突出,是难得的能人贤臣,沈明安极力想挽留他,若是他能留在上京,必定能助陆辞珩一臂之力,对现在刚刚即位的陆辞珩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陆辞珩自然明白沈明安的用意,也道:“当日在益州和林大人说过的事,如今依旧,现在朝中正缺能人,林大人若是愿意到上京为官,随时可来。” “得皇上赏识是臣之幸事,只是臣能力有限,如今益州堤坝的事情尚未解决,臣实在放心不下,他日若臣德配其位,定来上京为陛下排忧解难。” 林弘深这番话是委婉的拒绝,他心系益州百姓,沈明安也不好强留,他把怀里的长命锁拿出来赠予林澄,替他挂在脖子上,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两人道:“此去路远,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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