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那样恣意挥洒的日子还在昨日,如今却是物不是人更非。
一阵寒风吹过,苏敛安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这条路他走了太多遍,每块青石板都刻在他脑中。
苏敛安一步一步,拖着行将就木的身体,终于来到了埋葬了他的君王的地方。
帝陵巍峨,以白蘋为土堆,刻青石成墓碑。墓碑前是能工巧匠借地势雕出的石桌石凳,上系着柔软兽皮以隔寒凉。
苏敛安坐在石椅上,凝视着书写了顾棱平生的青石。
“我好久没来看你了。”疲老的声音突兀想起,惊动了夜间出行的动物,“年岁大了,身子骨不好,想必你是能理解的。谁死前不是这么一番光景?以前我提身后事时你总会打断,说不吉利,可我都这么老了,早该走了。平平顺顺地走,而不是偷活在这世上,看着那群人折腾。”
“你看,你走的这么早,也省心。不像我,还给孩子们操心。当年不娶亲生子就是不愿背负儿女债,谁成想还得替你看顾。”苏敛安让风吹的咳了两下,“顾景是个好孩子,你是没见到。我知道他心里苦,可我也没法子,我看着他想看到你一样。那么多孩子,我就看见他,就能想起你。”
其实顾景同他这位素未平生的祖父性子长相哪有什么相似之处?顾景的父皇就随娘多些,顾景又随娘多些,眉眼间能隐隐瞧出父亲的模样,硬说同祖父有什么相像,可就是为难人了。
顾景性子内敛,跟少年意气热血冲动扯不上半分关系。凡事都在心里有个算计,更与那藏不住话的人迥异。
“这般兵荒马乱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苏敛安苦笑几下,“你也莫再地底训斥你那儿子,说到底,当年的事还是咱俩错的多。你们本就关系不睦,再分辨只怕关系更加疏分。若是我当年真的认真去劝,也不至寒了孩子的心。他恨他怨,说到底也是咱们的错。即便他同眼下的事有难以推脱的责任,你也收收那火爆脾气。”
苏敛安承认那个继承大统的孩子错处甚多,忤逆父皇屠戮手足,当年才继位的先帝比临终前更疯上几分。故而就算是他建功立业为南夏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顾棱谨慎着不曾提过立他为储君。
先帝不是长子,虽是嫡子前头也两个哥哥。顾棱久久不提立储之事,为免有人心神活泛。
最后整整十个皇子,只活下了先帝和他最疼爱的幼弟。
争了的自是了断干净,没争的也没逃过颈上一刀。登基之初血流成河,皇亲宗族功臣勋贵的人头纷纷落地,整个落华血染一般。
苏敛安那时已经在白蘋安家落户,先帝放他一条性命,却没放过他余下的人生。
他没来白蘋,只是让人给他寄了一个名单。
名单上写满了战死的人名,有的士兵实在是籍籍无名,便用一条横线来代替。
触目惊心。
苏敛安仿佛看见那被人算计没能救下自己知己一命的青年冲到面前,质问他当初的初心为何。
“自然是为了一方百姓和乐,避免无辜的人枉死。”正值盛年的苏敛安端眉正面,“世子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和乐?苏敛安,你说的好大道理。”青年怒气冲冲的脸扭曲,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是,父王一统南夏,你就帮他。苏敛安,我记得你祖上是西华人吧?怎么帮着外人对付家里人呢?”
“先贤不拘于一国,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臣欲效仿先贤,自然不能只将目光困在一国之地。南夏自成一体,百余年前亦是一个独立国家。东辰西华皆不曾将南夏人当成本国人来看,自然是独自立国的好。”苏敛安抬起眼,无奈地说,“世子,臣知道您伤心。但是这是为了……”
“我呸!”青年登时急了眼,“我同他打了十年对了十年,我如何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苏敛安,他可有擅杀南夏百姓一人?他可有擅杀俘虏一人?他所作所为皆合正道,他是彻彻底底的正人君子!”
“先前我落于他手,他本可一杀了之。可他没有,他待我如座上宾,顶着使臣的问责维护我。”青年声音越发轻柔,“你知他同我说什么?他说他改变不了南夏人在西华人眼里的地位,所以他不杀我。现在朝中已经有了议和的声音,想必最后定会同意将南夏割出。毕竟此地经年起义难以治理,朝廷也为此头疼。”
“他同我说再等等,这期间减少冲突避免百姓流血伤亡。等旨意到了,他自会带兵回去。”青年的眼圈发红,“他说等将来两国建了邦交,他自会寻个差事来南夏。这十年争斗从未停息,我们还未好好喝过一次酒。”
“最后他就等来了你们!”
“他救我一命,你们便用我的名头将他诓来围杀。”青年浑身发抖,生生掰碎一块桌角,“他满心欢喜来赴宴,最后等来了一阵箭雨。那般光风霁月的人,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你们还想瞒我,若不是十弟哭着来寻我,我还不知道你们做了这等龌龊的事。”
“苏敛安,”青年逼近,一双眼亮得惊人,“这就是你的先贤干出的事?说什么为了天下百姓,苏敛安,你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为了青史留名!”
窗外忽然狂风大作,闪电过后,雷霆震耳欲聋。倾盆大雨浇了满地的泥浆,庭院中芭蕉叶作响。
青年像是被雷声劈回了神智,他后退几步,再开口声音已经镇定如初:
“你,父王,偷了我印信的妻子,瞒着我的属下,冷眼旁观的众人。”
“我不会放过,我谁都不会放过。”
往事不必再提,现在除了一个苏敛安,剩下的人都已作古。只留下当年那堆烂摊子,引发的无穷后患。
谁对谁错?
苏敛安他们不信任和他们敌对十多年的西华,一心想着早些结束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纵然手段见不得光,可效果显著。不到三月西华军队就退出霞岭关,倘同西华议和,可有这般迅速?
战争越早结束越好,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谁论得清这个理?
“我不理官场的种种,一心教书,反倒让自己的名头更响。”苏敛安低着声,“每次有人恭恭敬敬地喊我先生,我总会想,我配么?我何德何能?年轻时一心想学着先贤,却不曾想过哪里有先贤像我这般?他们周游列国是为了止住战乱,造化百姓。我倒好,挑起战争还沾沾自喜,自认为心怀天下。”
“瞧我这记性,”苏敛安拍了拍脑袋,“多少年的往事还说个不停,今日哪里是来同你絮叨这个的。”
他想起睡着的顾景,想起顾景攥着他时手上的力道。
“谁也做不得好人,谁也做不得好人。”苏敛安叹了两声,年轻时的狠厉涌了上来。他拄着杖,颤颤巍巍地往前走。
顾景不想伤白佑澜,他明白。他对这段感情珍惜的紧,苏敛安更明白。
能让顾景心扭成一团还舍不得责怪一声的人。
翁逢弘同他少有的几次通信中,次次都提到过他这个宝贝孩子。说白佑澜野心大得很,小小年纪就想着一统四国做真正的天子。骄傲同时还担忧这孩子执念太深,将来怕是不太好过。
顾景清楚,所以他舍不得逼迫白佑澜,他不想让白佑澜心里留个疙瘩,也不想让这份感情平添裂痕。
这裂痕情正浓时显不出来,可天长地久的,谁知道是慢慢愈合还是长大?顾景不想冒这份险,但苏敛安必须要让他冒。
南夏经不起折腾,他既然活着,就不能不管。
当初他能设计杀了先帝的知己,现在也能逼顾景就范。
“将来地底下见了面,”苏敛安抚着青石墓碑,“你莫要怪我。你是知道的,我的手段。”
能趁顾景心里防线脆弱的时候一举拿下自是最好,倘若不能,威逼也好利诱也罢,他什么手段不曾用过?
顾景识相就算了,假如软硬不吃……
用药也是无妨。
容不得他任性。
日上三竿。
顾景这一觉睡得沉,醒时不仅精神不错,身子也觉得一轻。等吃完了早饭,还没去寻苏敛安,就被先生先唤了去。
一直听他说到现在。
不曾争辩一句。
这出乎了苏敛安的意料,他想着不管如何,顾景总会同自己争上一两句。只要开了这个口,他便有机会抓住突破口,想尽办法歪曲白佑澜的感情。
只要顾景对白佑澜起了疑心,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可顾景一句话都没说。
不发一言。
顾景安静地听着,对于苏敛安的心思已经摸了七七八八。
他看着苏敛安的脸,无端想起先帝听闻旁人提起白蘋先生时的冷哼。那时他已经同先帝离了心,对先帝鄙弃的都有结交向往之心。后来同苏敛安相处,更是对他崇敬有加。
现在想来,兴许先帝也曾被这般逼过。
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居然会向苏敛安来寻求安慰和帮助?顾景想起昨日自己还那般失态, 紧攥着苏敛安的手不放,亲自把外皮撕下来给他看千疮百孔的内里,泛起一阵恶心。
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对自己再好又怎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为南夏卖命。要是自己是个平庸之辈,还会得他的青眼?
还有谁对他好不是别有图谋?
顾景觉得有些冷。
“顾景,”苏敛安看出顾景思绪不在此处,“你想好了么?“
“想好?想好什么?”顾景回过神,轻声接道,“用佑澜对我感情逼着他撤军?”
“那我成什么了?”
顾景一双眼里,什么也没了。
“先生,您说我成什么了。”
“我顾景再不堪,也不是那种利用践踏他人一片真心的人。我阴毒我卑劣,可我不屑。”
“我身为皇家子,这点子傲气还是有的。”
“而且先生,您把我的感情当成什么了?您让我利用佑澜,您考虑过我么?”
顾景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心中酸楚眼里干涩,什么都流不出来。
“您又把我当什么了?”
苏敛安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我知道你对白佑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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