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这一抬头,便教太子看清了他的面容。 宋芷皮肤白皙,因为清瘦,下巴尖尖的,眉毛细细的,一双眼睛乌黑如墨,神情却清清淡淡。 “等等。”太子对贴身的侍从说,“把那个少年叫进来。” 太子贴身的侍从是个蒙古人,叫也干不花。也干不花能跟着太子这么多年,自然机警得很,当即出去把齐诺和宋芷都一起叫了进来。 宋芷进来后,行了个跪礼:“小人叩见太子殿下,见过绰漫小姐,少爷。” 太子:“起来吧,你把头抬起来。” 宋芷依言抬起头。 太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宋芷:“小人姓宋,名芷,字是先父早先取好的,叫做子兰。” “子兰,”太子念了一句,赞道,“好名字,颇有几分三闾大夫的风骨。” 宋芷道:“殿下抬举了。” 此刻离得近了,太子才注意到宋芷脖子上的伤痕,道:“你那脖子是怎么回事?” 太子坐在首位,孟桓陪坐一旁。宋芷莫名出现在门外,又被太子叫进来,这出乎了孟桓的意料,因此孟桓此时心情不太愉快,淡淡看着宋芷,看他如何回答。 宋芷道:“小人以下犯上,因此少爷小做惩戒。” 太子看了孟桓一眼,没说什么,又问宋芷:“听说你会写字,写得如何?” 宋芷道:“小人拙字,不敢班门弄斧。” 太子道:“无妨,你写来我看看。” 宋芷顿了顿,悄悄抬眸看了孟桓一眼,只见孟桓正淡淡看着自己,看似无异,却隐有不悦之意,分明已经恼了。 可太子之命,不得不从。 太子一句话,齐诺立即便去准备笔墨了。 太子趁着这当儿问:“可读过什么书么?” 宋芷道:“回太子,家门贫寒,没读过什么书,只略略看过四书之类。” 太子有些惋惜地点点头。 这时笔墨已备上来了,齐诺将纸笔铺开放好,才退到一边。 宋芷右手执笔,蘸了墨,提起笔,简简单单的动作,在他做来却格外从容优雅,分明是长期写字的样子。 宋芷问:“太子殿下,写什么?” 太子道:“随便写点什么我看看。” 宋芷点头,落笔。孟桓也是经常看书写字的,因而齐诺的墨研得极好,浓淡均匀,写字正好。 墨色随着宋芷手的动作在纸上晕染,下笔稳,走笔却快而利落,不过片刻,宋芷便写完了。他将笔放在砚台上,吹干墨迹,退开一步,道:“太子殿下请过目。” 太子看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便心生喜欢,心知字写得一定不错,当即走过去看,这一看之下,却愣住了。 原来宋芷写的乃是一首诗,《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但太子不愧是太子,虽然被这诗勾起了悲痛,却也只愣了一下,便神色如常地转过头看着宋芷,问道:“字是好字,只是你为何写这首诗?” 绰漫不通儒学,自然也看不懂诗的意思,茫然地眨了眨眼,悄悄问孟桓:“哈济尔,这首诗怎么了?” 孟桓低声道:“这是一首咏母亲的诗。” 绰漫吃了一惊,看向宋芷的眼神越发奇怪了。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孝顺母后,察必皇后薨逝后恸哭了好多次,过了大半年,好容易缓过来了,竟然还有人敢在他面前写这样的诗,这不是给太子殿下找不痛快么? 孟桓则想得更多些,此时几乎要暴怒了,看着宋芷的眼神阴沉得可怕,他心道:“这蠢货是想用这种方式搭太子的桥上位吗?早先装什么清高不仕大元,现在原形毕露了?” 太子毕竟是久居高位的人,虽然只是淡淡看着宋芷,语气也很平淡,却无端端透出压力,属于上位者的气势显露无遗。面对着这样的太子,但凡说错一句话,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宋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头伏得很低,道,“殿下恕罪。”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⑴元朝弘吉剌氏是个很牛x的姓氏,详情可百度。皇后一般都姓弘吉剌,安童的母亲姓弘吉剌,是察必皇后的亲妹妹,绰漫是安童的妹妹的女儿,所以绰漫和太子之间是有亲缘关系的,而且还在三代以内呢。 ⑵阿合马是察必皇后的父亲按陈的陪嫁奴隶,早年生平不详,中统二年(1261年)出任上都通知,到至元十八年(1281年)是二十年。 ⑶《凯风》出自《诗经?邶风》,《毛诗序》说它是咏孝子的,但也有说是咏母亲的。 ⑷有个bug,皇太子九月其实不在大都,去北边了,十月才回来。
第12章 风雨四 太子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到主位上,道:“且先说说,你为何要写这首诗?” 宋芷抿着唇,下颌的线条格外紧绷,在外人看不到的位置,冷汗已经从背脊上冒了出来。 太子道:“如实说便可,我不会怪罪你。” 太子仁孝,说不怪罪就是不怪罪。 宋芷这才磕了个头,鼓起勇气道:“小人并非有意想勾起殿下的伤心事,只是方才,殿下命小人随便写……小人幼失怙恃,只得家中一个秀娘,将小人看得如同亲子,多年来悉心照料,小人才有了今日。秀娘便如同小人的娘亲一般,她对小人的养育之恩,小人永世难报。” “因此一时间想起了这首诗,藉以表达小人对秀娘的感激之情,却不小心触及了殿下的伤心处……小人罪该万死!” 宋芷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说秀娘艰难抚养他如何如何,让太子不由得想起察必皇后仍在世时的种种情形,一时情难自禁,动容道:“你有这份心,很好。” “你家那秀娘虽不是你亲娘,却将你当亲子看待,你又如此孝顺,若世人皆能如你这般,知感恩,守孝悌,那这世间就要少许多悲剧了。” 听到太子这样说,宋芷悄悄松了一口气,在袖子上抹掉手心的汗。 他说的话其实不假,但毕竟太子身份特殊,若不是脑子缺根弦或是别有用心,谁也不可能随意在他跟前写这样的诗。 宋芷很早便听过太子的美名,太子如何向往儒学,如何重用儒生,如何仁孝,如何宽厚,这些整个大元都知道。 但宋芷也并非如孟桓想的那样,是为了搭上太子,借以上位。他只是想,孟桓强行将他留在这儿不知为了何事,若能借太子之手离开孟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哈济尔,你府上这个秀才,倒是个有孝心的。”太子平复了心绪,对孟桓道。 孟桓眼里的阴翳藏得一点儿不胜,笑着回答道:“有仁孝如太子殿下在此,做臣民的,自然也都谨守孝悌之心。” 太子笑了笑,对宋芷说:“你方才说,因家境贫寒无法读书,你既有好学向上之心,又写得一手好字,便不该荒废了。” 太子说着,看了孟桓一眼,他虽喜欢宋芷得紧,但既然孟桓没有主动开口将人给他,他也没有夺人所好的习惯,便道:“哈济尔,今后这秀才在你府上,你可不能教人平白埋没了。” 这便是让孟桓多关照宋芷的意思了。 孟桓笑着应了。 这时太子身后站着的一名随从忽而低下头,在太子耳边说了什么。 此人身材魁梧,分明是个汉人,却高大如蒙古人,浓眉大眼,左边眉毛上有一颗痣,叫人看着发怵。 太子点点头,表示知晓了,随后道:“时候不早,我尚有公务缠身,不多叨扰了。”说完站起身。 孟桓躬身道:“恭送殿下。” 绰漫抓着太子的手说:“阿不合公务比爹爹还忙,总见不着人,不能多陪陪绰漫吗?” 太子捏着她的鼻尖:“绰漫乖,等年节的时候,你来东宫,阿不合好好陪你玩,还叫你那两个姐姐也陪你玩。” 绰漫眼睛一亮,笑道:“阿不合说话算话!” 太子点头:“本宫乃是储君,自然一言九鼎。” 绰漫追着他出去:“阿不合,绰漫送送你!” 孟桓目送太子和绰漫离开后,目光才回落到宋芷身上,眼神陡然阴沉下来,暴怒着随手从桌上抄了个东西向宋芷砸过去。 宋芷不躲不闪,被砸了个正着,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额上顿时淌下几缕殷红的血,乌黑的墨混合着血一起流下来,将洗得干净的夹袍污了一大片。原来孟桓随手抄起的是砚台。 “跪好!”孟桓冷冷道。 宋芷随手抹了抹流到眼睛里的血,只觉眼前一片绯红,又头晕目眩,闻声吃力地挪了腿,在孟桓跟前跪着,伏下身去。 他伏得极低,额头几乎触到地面,眼里浮起的生理性泪水滴了下来,与墨迹混合着的血迹一起,一滴滴地落到地面上,墨色与红色逐渐晕染开来,形成一片瑰丽血腥的色彩。 “我真是小瞧了你,”孟桓冷笑道,“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这些把戏!” “还想攀上太子殿下?” 宋芷动了动嘴唇,想反驳,却没能说出话来。 “早先你不是不肯出仕么?不是清高得很么?” 孟桓蹲下身,手指捏着宋芷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力道之大,几乎要让宋芷的下巴脱臼了。 孟桓盯着宋芷这张过分清丽动人的脸,讽道:“我道是真有多高的气节,原来也不过如此!” 孟桓倏然松开了手指的钳制,下一瞬,一巴掌落在了宋芷的右脸上。 “口口声声尔等蛮夷,这话若让太子殿下听去,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这一巴掌,顿时叫宋芷半张脸都红肿起来,扇得宋芷脑袋发晕,脸上火辣辣的疼。 齐诺在旁边道:“少爷,打脏了您的手可怎么好?”毕竟宋芷脸上又是血污又是墨迹。 孟桓抬眸看了他一眼,齐诺顿时噤了声。 孟桓喘了口气,略略收敛起怒气,问:“说吧,你到花厅来做什么?谁告诉你太子在这儿,还是你自己打听到太子在这儿,特意到太子跟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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