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微笑与记忆却被马蹄践踏至破碎,我恍然回神。 顾临西已站在我面前, 我微微退后一步,手扶了扶耳畔的花,颔首淡然道:“在下早非什么公主,还请施主唤在下法号止柒。” 顾临西微眯起一双丹凤眸,静静看着我, 许久, 又是轻笑一声, 然后我听见他唤我:“止柒。” 某一年,八月,暑气甚盛。 我被关在藏经阁里背佛经,不背出来就没得吃饭。 虽说此地因处于背阴处,又有参天古木遮阴,算是凉快,但我是极怕热之人,一时间当真是无可奈何了。而藏经阁门窗关的甚是严实,我实是出不去了。 这般天气我倒还真是没什么吃饭的心思,只是实在热的紧。 后来实是没有办法了,我脱了衣裳,躲在一排经卷后面,躺在铺了青石板的地板上。 晚上,夜半三更的,突然听到了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就见到朦胧的灯光恍恍惚惚地晃进门来。 我迷迷糊糊的叫了一声昙明。 许是听见了我的声音,那盏不甚明亮的灯笼晃到了经卷后面,然后,呆住了。 那时我衣服脱的只剩一件兜衣,我自己是被热的没了神智。 却听得一声浅浅的叹息,然后身体被衣服轻轻裹住了。 我自是挣扎不依,喊热。 昙明道心静自然凉。 我怒了:心静,怎么静,如此这般天气,如此这般热,如此这般……我又不是你这小秃驴!说着怒的扑了上去,然后一怔,整个人粘了上去:昙明,你身上如何这般凉? 昙明道心静自然凉。 那一夜我粘了昙明一夜,他轻声念着我需要背的佛经,声音轻轻喃喃的。 他的手指翻过纸张,带动衣袖间的檀香味, 我的心竟慢慢静了下来。 心静,神凝,则无所畏惧,无可忧无所怖。 那夜里昙明教会我如何心如止水。 今日我应对于此。 那一声止柒,我微笑以应,心如止水。
第五章 原那贵人指的便是顾家那一行人。 想想也是,这寺庙挂的便是皇家庙宇的称号,而今天下大乱,各地之人盘踞割裂成一方之王,顾家本雄踞北地,几年里却吞下南方多少势力,扫荡多少土地,而今扫荡完了,就来这里正一正名头,即使还未到泰山封禅地步,却也要得一个正名。 如若原因只有这一个,我自是欣慰且坦然以对。 当初算是顾临西留下我性命,即便他最终是送我入寺以软禁之,但我能如此这般活了下来,便也算是承了他一恩。 我也感谢于他不闻不问六年,假若他出现于我面前,即便是我这般无所谓无可畏的性子,恐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如何相处。 何况,父皇之死于我,虽则早有预见,且常年来父皇教我都是让我看轻生死,看淡人情,我即便又是冷心冷性之人,但到底还是不能坦然以对。 毕竟,无论如何,于我来说,国破家灭,父皇赴死,他却也是凶手之一。 我曾与昙明提过而今天下争霸的几位人物,我总是最瞧得上一位叫魏得崂的义军头头。 曾率军冲入宫城的人中,他就是其中一位。 说来,我是直面过这个草莽英雄的,此人实是算得上是位人物, 当年我不过十岁,父皇拉着我盘坐在皇椅下,一旁是我们下的残棋,被父皇推到一旁,零星的棋子跌落到了下面仅剩的几个暗卫脚旁。 父皇修长白皙的十指灵活翻飞, 他在为我折一个草蟋蟀。 昔年我母妃还在的时候常为我折草蟋蟀,许是得的多了我便不大珍惜,后来母妃得病去世,父皇将自己关在母妃的宫里九日,直到母妃的尸臭传出来,祖母才无奈之下叫人将父皇拖了出来。 父皇出来的时候,其实仪态依然如旧,容姿清华,只是憔悴了几分而已。 想来我冷心冷性之评语,便是在此时传出去的, 因我未对母妃之死表露出一分悲哀之情,事实上,我虽有不舍,的确也无什么其他感觉。 父皇对此却未发一言,甚至于欣慰我这般无情的个性。 他道:小七儿的性子极好,父皇看来不用改,皇家子女,能有这般性子,极好。 那日他一出来便来寻我,他在我面前蹲下,将手中的物什递给我,然后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而他的手抑制不住一般在轻轻发颤。 他递给我的,是只折的很不好看的草蟋蟀。 母妃宫女出生,身份极低,但也因此会了许多大家闺秀不会的东西,折蟋蟀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父皇总是笑称两人是蟋蟀牵情,母妃总是红着脸颊无法辩解。 而我总是微笑而对。 而后我想, 恐是母妃之死对父皇打击太大,父皇体会这般心伤之后,才会欣慰于我的性子, 大概想必我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事能让我心伤之。 然则,那天的那个草蟋蟀,是父皇第一次为我折的。 我伸手接过的时候,清晰看到了父皇白皙的手指上被草叶弄伤的痕迹。 后来,母妃在父皇的坚持下葬入了帝陵。 但是,很可惜,这也许可能是父皇死前唯一可惜之事罢,至少他是这般说的, 他道他不能与我母妃死同寝了。 那天叛军,或者,以天下之人的称呼,义军,攻入宫城,攻入紫极殿,第一个踏入的人就是魏得崂。 紫极殿的门本是极重的,那汉子却是单手一推仿佛不用多少力道就开了。 门吱呀一声响起,午后阳光照射入殿中,极是耀眼。我眯了眯眼睛,觉得很是不适,于是埋入父皇怀里。 父皇低下头亲了亲我的额头,却未抬头看任何人,只是语气如常道:“退位诏,罪己诏,都在殿下,自己拿吧。” 手上继续折着自己的东西。 未得吩咐的几个暗卫依旧围拢在我们身边,无一人冲上去。 我却悄悄抬头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身材极高大,比我父皇起码高上一个头,逆光里我看不清容貌,只觉穿得粗糙,走路昂首阔胸,却很是坦荡的样子。 他走到殿下方,似是观察了我们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了一声,声音洪亮:“皇帝老儿,谢了,你这般模样倒叫我心生佩服了,如此这般,我魏得崂今日觉不动你毫毛一根,外面的那些人还在着急你早就跑了呢!” 我蹭出头看,那人走得近了我才看清容貌, 魏得崂此人容貌生得很好,倒叫我意外,虽则完全不同父皇清贵高雅,却别有种威武潇洒气韵。 那人话落了,门外突然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宫人早就散尽,想来是些草莽之兵。 父皇面容淡静,折完草蟋蟀,垂下眸子看我,露出温柔满意的微笑,然后放到我手里,问我可喜欢。 我看了看草蟋蟀,轻轻点了点头。 外面的纷乱的脚步声停了,随即是整齐的行军之声。 我总是想,我们这里数来数去不过十人,他们来抓个人,用得着如此这般? 后来昙明言道后世史书中可别有一番气势。 我明了。 魏得崂一把将两张诏书拿了塞进衣服,然后大笑着走出去,边走边笑:“你们来晚了,老子今日可是头等功!皇帝老儿可叫老子看住了没跑!” 这时候门外才陆续走进几个人,有些人我认识,有些不认识。 父皇撑着手臂看着我玩弄着草蟋蟀,面容带笑,神色从容。 其中一个和魏得崂相似打扮的汉子噌的一下抽出刀,狠狠道:“多废话什么,这宫都闯了,还不将皇帝杀了了事!” 说罢,恶狠狠看着我与父皇。 殿下,没有一人拦着他,唯有魏得崂说了句:“皇帝老儿是条汉子,留个全尸吧。” 父皇总说英雄总会输的一败涂地,唯有奸雄才可真正登顶。 我想,这魏得崂的言行,可以窥见几分奸雄之风。 后面踏入的几个人也未表态,我移眸看了去,有人穿得极考究,也有人是轻装而来。却俱都是风采卓然之辈,傲然而立,人人自成风景。 陆陆续续的几十个人进了来,空荡荡的殿里才觉得有了几分人气。 我打量着他们,他们也打量着我和父皇。 父皇这才懒洋洋开口:“来齐了?”抬眸向下看去,一一扫视后轻叹:“如此江山,竟当真好到令你们争至这般地步。”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来杀吧。”说罢,挥袖起身,卓然而立,坦然笑之。 父皇被齐颅切之,死时面容带笑。 我身上被溅了一身血,捏着手中草蟋蟀站立,淡然想着不知是谁来取我头颅。 却听见魏得崂问:“这个女娃娃气势不错,倒有这皇帝老儿几分风范,叫啥名儿?” 有人答他:“德熙贵妃之女,单名一个谛字,排行第七,人称七公主。” 此人声音甚是熟悉。 我朝那人看去,果不其然。 顾临西一身常服,立于血泊之外,姿容华贵,气质清华,他直直看向我,微笑道:“许久不见。” 魏得崂想了想,然后哈哈大笑道:“七公主,鼎鼎大名啊,这不就是你的小媳妇儿?” 我想,他们既然如此坦然,我自不必再做作,坦然承认:“正是李谛。” 众人目光朝我看来,许是我母妃名声当真响亮,众人看向我这个前帝和前狐媚妃子的独生女儿目光里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也有人惊讶于我父亲惨死于当面,我却神色不变,依旧镇定如常。 魏得崂摆摆手道:“我可欺负不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娃,顾家公子,这是你媳妇儿,就交予你处置吧,大家看如何?” 顾临西不等他人回答便道:“那么多谢魏大哥了,我自会妥当处理。”然后朝我看来,微笑道:“谛,下来吧。” 殿上殿下,他向我伸出手。 即便是到了今日我依旧不懂, 他代表顾家进宫城,弑我父,杀我亲族,灭我李氏,却又能如此坦然在众人面前亲昵唤我名字,承认我身份。 即便当时有多人反对,更有人当面拔刀要杀我,他却只是淡淡道谛已是顾家之人,与李氏再无瓜葛。 他为何留下我,我不知。 他心思太重,我猜不透,当我猜无可猜,便只有不猜。 就如父皇一样, 李家天下本不该亡于他手,他若想活也绝对活得下去,如今江南一带有李氏遗族和旧臣建后唐,他若活,依旧是一方天子,如今天下如此之乱,未来江山之主是谁,谁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选择死, 而父皇拉着我,也不知是否要我与他一起赴死,还是他早已算到顾家不会让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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