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若依却朗声打断道,“——更是大浪淘沙,沧海横流!将军德高望重,敢问您一句:晚节之选,老将军究竟是想做金子还是沙砾呢?将军祖上也曾出历代名将,霜雪满头时,含饴弄孙余,可您却毅然披甲,止戈为武,可见血性仍在。如今却为何要同没见识的人一般陷入党同伐异、口舌之快的窠臼?慈不掌兵,为将为帅者有雷霆手段,甚至不择手段,但那最终的结果不能只是为了自己,否则有何意趣?这些话跟别人说不着,但是老将军家风赫赫,定能明白。” “士为知己者死,想必姑娘当年宁可堕为叛将也毅然挂帅,要为落梅城去打那一场几乎是必输的仗,亦是为了林城主之知吧?” 若依却摇摇头:“老将军谬赞,我一介小小女子,没那些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只是为了那个演阵师。” “为他?” “馨姐姐,沐大哥他醒了!”蝉语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喊道。 所有人都觉得,听到这句话,女子那冷冽得能冻透人的眼睛瞬间便化了,整个人都柔情缱绻起来。 回去的路上,若依几乎是一路小跑,蝉语根本就跟不上。 “哎呀——!”在一个转角,若依却突然急停,蝉语一时不察,差点撞飞。 “姐姐?” “蝉儿,你跟他提了我吗?”若依满怀愁绪地问道。 蝉语摇摇头,不解道:“还没来得及呢。怎么了?” 若依沉眸:“迟野庆!” “在!” 若依:“传令,百里城上下向沐吟封锁消息,不可让他知道沐笙之事,亦不可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这……”迟野庆觉得,这恐怕是他军旅生涯里最难完成的任务了。 蝉语:“姐姐,你做什么啊?!” 若依面无表情:“他发过誓,我们俩终身不复相见。”
第16章 、来易去难 晌午日色正浓,沈青旗躺在床上美滋滋地闭目养神,一睁眼,却发现蝉语立在门口。他刚要唤,却觉得哪里不对——背光里,那微微颤动的肩头、隐隐约约的啜泣让他立刻就知道了——她是在哭啊! 沈青旗立刻急躁起来,他的嗓子被热浪灼伤了,喊不出声,胡乱扳着床沿便要起身,仿佛丝毫不记得之前谁在鬼门关刚遛过一圈。 还没等他撑起身来,就被冷不丁拥进一个怀抱。蝉语扑到沈青旗身边,搂着他的脖颈,眼泪顷刻间打湿了他的前襟。沈青旗从未见她这般伤心委屈过,一时被吓得不轻,无数糟糕的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现:狼族又卷土重来了?无涯山哪里又塌方了?伤亡统计出乎意料地严重?还是……又有谁出事了?! “蝉儿……沐吟他,没事吧?”他小心翼翼问道。 几乎是毫无征兆地,蝉语猛地抬起头,一下坐了起来。切换如此之迅速,表情如此之严肃,沈青旗差点以为她一扭头便要跑走,连忙扥住。 可她只是坐在床边,不看他。 老天,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啊?!她可是那种天塌地陷面不改色的人呐! “蝉儿,到底是怎么了?!你别……呃!别让我干着急啊……” “我喜欢你。” 沈青旗眼神“倏”地一变,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大张着嘴,却接不上她的话,整个人僵在那里。 “我喜欢你,我不能骗自己。” 终于肯承认了!原以为,等不到她明明白白一句话了。 “……蝉儿,过来。”他手上裹着的绷带已然血迹斑斑,露出来的皮肤因失血而异常苍白。 蝉语接过他的手,伏到那被伤病折磨得日渐消瘦的肩旁偎着,听他在耳边细语:“成年价没见你掉过眼泪,这冷不丁一哭,真把人吓得够呛!蝉儿,你说咱们多傻呀?以前是我孟浪,现在换你犹疑,两个人里总有一个在犹豫,一天一天的把时间都浪费掉了。” 蝉语嗫嚅着道:“有的人比我们还傻呢!” 沈青旗听完若依的做法,简直无法理解:“誓言之说,不过都是些没影的事,她这样的女子竟会那么在意吗?!若是誓言能作数,那为什么这世上多少山盟海誓尽成灰,却不见哪个负心人真被天打雷劈!真是孽缘……咳咳,咳咳咳咳咳……” 蝉语:“你这人,瞎激动什么?!” 沈青旗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沐吟其实有个打算——他接下羽翎将之位,为的就是了结恩怨——他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大小姐能带着赤羽营回归羽将。” “赤羽回归?这怎么可能?!”蝉语吃惊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就是他么!” “重新接纳赤羽营绝非羽将一脉之事。沐大哥这么做,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可能……拿命吧。”沈青旗苦笑,“唉——他们俩也真是绝配!我也是纳闷儿了,到时候以大小姐那性子,他就不怕她血洗天下报复世界吗?!” 蝉语:“是她,一直以来都是她啊!” 沈青旗:“什么?” 蝉语:“兄长曾问过沐大哥,究竟在他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他当时没有回答,但是我们都心知肚明——是姐姐。这样的人,痴情太甚,学不会掌控全局,也学不会为自己考虑,是不该成为虎豹营统领,也不该做羽翎将的——他是在做一件及其危险的事啊!” “后天凋三光,何必千年归。金阙帝有命,吾非丁令威。他是在用一种很强烈的方式让人们明白,人生在世应当珍惜什么。对了,寻儿战死的事一定要瞒住他!”沈青旗深深地叹道,“此事怪我,知寻一去,将门空矣!” 鹰鸇罗网何所据,他时或得生人归。可惜人生在世,只怕是来得去不得…… 三日后,阁楼,场院。 “书成!” 今日太阳尚好,沐吟便想着出来晃一晃,碰巧看到风旗营几人正围着行书成打斗,那架势不似切磋,倒像是来真的。距离太远,众人打斗正酣,情急之下,沐吟自二楼纵身而下。 “沐大哥!”迟安珑一下慌了神。 这个高度以前对于沐吟来说虽不成问题,但现在重伤之下,却是大忌。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被人围着这么欺负。落地之前,沐吟强行翻身卸力,起身时,就势抓住从右侧刺向行书成的软剑,借力打力地收了挥向他后颈的强鞭,而后又反身上前,一剑劈落了当前一人的朴刀。 眨眼间,一干人等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四散开去。众人站定,只见他们身形清俊的统领背身横目,冷冷地逼视四方:“百里城内严禁聚众私斗,这还是文先生当年定下的规矩。你们公然罔顾军规律例,反了么!” “沐大哥,沐大哥你没事吧!”清泠泠的嗓音一连串焦急地唤着。迟安珑跌跌撞撞地绕下楼梯,疾疾跑来。 “统领!” 落梅虎豹营素来军纪严明,众人虽被迟安珑的乱入晃了下神,但即刻便收回目光。齐齐一声呼喝,惊得小姑娘一愣——她非军中之人,远远听到这一声齐整洪亮的礼称,又见那班七尺男儿对沐吟恭恭敬敬的模样,却也隐约感受到了何为军中情义。原本还以为,沐吟遭疑离城,成为叛将,闹得这般沸沸扬扬,虎豹营早已不认他了呢…… “不必客套,沐吟担待不起!”对着大家难得的情谊,那一向好脾气的人竟看不见、听不懂似的,极不领情。他心道,书成先前便曾在他和寻儿面前公然称呼一声“司寇大人”,也不知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竟与风旗营上下闹到这刀兵相向的地步。若不狠下心来,怕是保不住他…… “咳!咳咳……呃……”沐吟偏了偏头,勉强压下一阵急咳。 “沐大哥!”“统领!”“统领息怒!”大家也都有些慌——沐吟的性情那般温和,现在竟说出这般让人下不来台的话,显然是真动了气。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沐吟却似乎气还没消,又道:“我离城之前曾想过,或许终有一天,虎豹营亦不能免俗,亦会军心思变。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过,我的将士们竟会像土匪地痞一般干出这等恃强凌弱、持械私斗的龌龊事。虎豹营第一规约是为‘忠义’,尔等好勇斗狠,不顾百姓安危,何来‘忠’?倚仗人众,围袭一个孩子,非侠类贼,又何来‘义’!” “是!请统领息怒,咱们这就告退。”迟野庆忙施礼道,“行书成,跟我走。别在这儿打扰统领。” 可是,行书成却发疯了似的挣开迟野庆的束缚,咬牙切齿地吼道:“他的清净值钱,难道别人的命就不值钱么?!” “你小子给我闭嘴!”迟野庆上去就是一拳,将这丧失理智的少年重重击到在地。 行书成吐出一口血沫,恨恨地瞪着迟野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呃!” “闭嘴!”一贯持重的迟野庆竟野蛮地将行书成反手拧着拎了起来,就要扔出门去。 “野庆,住手!”沐吟立即出手挡开了迟野庆,将行书成护在身后。 迟野庆怒极,恶狠狠地对行书成道:“你小子要是敢说一个字,老子饶不了你!” 沐吟:“野庆!” 这一切都太反常了!就连迟安珑都在回避着他的目光,扯起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劝:“沐大哥,大家……闹着玩呢。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嘛。我……我带书成去上药。开春天气还凉,你伤没好,快回去吧……” 说罢拉起行书成,急急便要拖走。 沐吟:“书成,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他的人,他都了解——他们虽然年轻,但能入虎豹营,皆非等闲。他们截打行书成,绝不会仅仅是一时冲动、一言不合。他们,似乎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万千秘密,每个人。却都在瞒着他。 一定是出了大事。 行书成:“……” 他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但不是不明事理、不能体谅人的。先前被虎豹营不分青红皂白地拦在院外,他见不到沐吟,还以为他是对兄长不闻不问,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拼着一股劲儿非要问清楚不可。可现下见到沐吟状况不好,又被迟安珑以这般央求担忧的目光瞅着,其实早就犹豫了。方才刀剑相搏还是依旧一副坚定无波的倔强模样,可现在被沐吟这么一逼问,神色竟有些许慌乱难定,欲言又止。 沐吟转向迟安珑:“他不说,你说!” 迟安珑:“……” “小珑儿,令尊是军中人,碍于军令,很多事做不得、说不得。可你并不受这限制。”沐吟道,“难不成,连你都觉得我是个废物了,不肯听我的话了么?!” “沐大哥,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那你们是觉得我傻吗?!” 俏丽的小姑娘眸子闪烁,沉吟不定。沐吟不动,就这么等着她开口。电光火石间,他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始终毫无头绪。其他人碍着沈青旗的死命令,不会跟他说半个字——只有安珑,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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