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本是帮衬些许,聚散若萍,未曾想后来沙场生死,阴阳两隔。当时,都是少年人、少年话,却那么真、那么诚—— “大哥,将来换寻儿保护你可好?寻儿一定会拼了命来保护你的!” 出口只道是戏言,不意别后语成谶。 “唉——!都说了不让给他看、不让给他看,偏不听……就知道宠他。”行书成冷不丁叹道。 那一直黑着脸冷眼旁观的少年走过来,静静地凝视着哥哥的面容,而后,缓缓地合上了漆木匣,昂首慨然道:“沐吟,沈大哥说的对,我兄长已经不在了,虎豹营伤亡惨重,不能再失去您这个统领了。” “书成……”沐吟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情竟有些怯怯的。 行书成垂眸瞥他一眼,俯身下来:“您就听他们的话,回去休息吧——这是大家伙儿的愿望。” 他的神情里满是不敬不服的桀骜,说出的话却很实在。这固执的少年怕是没怎么安慰过人,难免生硬。可是,当他蹲在沐吟面前时,沈青旗还是能看到,沐吟的眼睛里有一丝光倏忽而过。 “书成……你不恨我吗?” 行书成:“自从遇见您,哥哥就视您为救命恩人。后来战事迭起,可不论您在哪儿,他都会追随。身为您的副将,他的职责就是保护您的安全。为您拼上性命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本分——他是个尽忠职守的军人。沐吟,我说过,哥哥他只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不明白吗——既然他相信您比自己更甚,看您比看自己更重,那么,若见您为了他这般伤怀,定是要放心不下的。” 沐吟怔了怔,竟似乎真想开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人也弃了颓唐之色,来了精神:“对,对呀!寻儿他一定不愿意看到我这个样子的!他回来了,还有好多事等着去做呢,我可不能让他这么等着……” 也许,安慰一个人就是这样,不是劝慰之言有用无用,而是看谁去劝。 他起得实在吃力,行书成挨得最近,瞧在眼里,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还不敢离得太远……最后终究是不忍心,伸手搀了一把。 却忽觉臂上骤然一沉—— “沐吟!” 事发突然,行书成惊得连心都跟着沉了底,下意识将这“讨厌”的人急慌慌往怀里收,生怕一不小心磕碰了去…… 病体孱弱,终是受不住这大悲大恸,竟痛得生生昏死在少年怀里。 “送他回暖阁!”沈青旗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连忙帮忙将人托住,不等行书成拒绝,又令道,“穆英,去请蝉大夫,给我能跑多快跑多快;野庆,东门交给你,注意岗哨;石牙,去北门!珑儿,护好你知寻大哥。” “他怎么样了?”沈青旗各处忙完,急匆匆地赶了来,临到门口又急急刹住,将满身寒霜抖搂干净,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厚厚的帘帐掀起一角,飞快闪进屋去,而后立刻将帐子回了位,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 蝉语默默抬眸看他一眼,隐约有些绝望之色。 医者修业,深知人力有时而穷,长久的历练也使她比常人心性清坚冷寡淡。可沐吟终究不同。她最近总忍不住地想,难道老天爷是在惩罚她擅修毒业,偏离了医家一贯秉承的立身之道,才要叫她越是想留住谁便越是不能吗? 沈青旗心中一恸,可面上还是几乎没有显露。如今城关危急,他不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哀戚——大家都看着呢! “蝉儿,你也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去休息一下。你若有什么事,他就更没指望了。” 蝉语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馨姐姐。姐姐不在,他也不想再要这条命了,谁也劝不住……” 如果若依还在,或许他就不会因为行知寻的惨死而牵心动肠,激发沉疴旧毒。可这终究怨不得旁人,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罔顾性命,一丝一毫都不肯控制情绪,这才因已逝之人戕伤至此。 “沈大哥,给我一张出城函,我找大小姐来!”行书成攥着拳头,道。 看上去越是倔强的人,其实往往心软,见不得人撒娇、见不得人作难、见不得人流眼泪,更见不得一个人那般伤心欲绝地昏死在自己怀里。 “成儿……”沐吟竟醒转了来——“不要去!” “沐吟!”“沐大哥?”众人惊喜。 “哎?喂!你干嘛?!”沈青旗一时不防,被床上的人狠狠扥住衣领——“我告诉你,你要是……敢用你那破城主令为难书成,就是对不起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青旗哭笑不得,万般无奈:“哎呀,这我还不懂么?!放心吧,那孩子我一定照顾好。” “带在你身边——你亲自带……别让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第20章 、恩仇难断 “沐大哥……”行书成紧紧攥着拳头,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成儿,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我知道——在猎游城的冰湖里,不就是你救了我吗?水那么冷,连大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你一个孩子?!你真是……太冲动了!幸好没出事,要真冻出个好歹,我怎么对得起你哥哥……”沐吟重重喘了两口气,向沈青旗道,“青旗,这孩子心软,仁义——跟他兄长一模一样。就是倔了点儿、胆子大了点儿,还冲动……” “沐吟!你既然这么不放心,就赶紧好起来自己带他,别在这儿跟老子托孤!”沈青旗心中真是又痛又急。 原来,爱屋及乌的感情并不一定就逊色了去。 窗外,又落雪了。老人说,春雪是带着思念的…… 三日后,晨。 “沐大哥,你怎么起来了?”蝉语和迟安珑前来送药,却见沐吟坐在床边,穿戴整齐。 “我能不能去送送寻儿?” 他一直数着,停灵三日,今日该出殡了。 “至少让我远远看一眼。”见她们似是为难,他道,“我保证不会再出问题了。” 可是,一切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沐大哥,你相信吗?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可怜之处的,这世上有些人就是纯粹的黑心肠、恶肝胆,生来就是害人的!” “蝉儿,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清淡的人居然动了怒,沐吟眉头紧皱,道。 今日,青崖主君传下三道军令:其一,行知寻身为北狄人,不得治丧,不得摆仪,不得立碑,立即落葬,就地掩埋;其二,百里城内的虎豹营将士需卸甲收刀,就地解散,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其三,将落梅城叛将沐吟遣返落梅城,听候发落。 而这一切,竟是林荇向青崖主君的提议。 迟安珑:“沐大哥,林荇为何要这么做呢?!行大哥是为百里城牺牲的,这一点,百里城上下都认,岂能轮到他一个外人置喙?!” 千里驰援,骨败尸残,他已经牺牲了,是为了这里的百姓牺牲的。他是英雄。青崖凭什么这么说?林荇凭什么这么说?! “不,在他看来,寻儿是为我而死的。”沐吟摇摇头,静静地道。 迟安珑:“那便如何?” 蝉语:“沐大哥是落梅叛将,寻儿保护他,便等于是同落梅为敌,他如何不能置喙?他恨不得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他们俩。” 迟安珑:“怎么能这样?!真卑鄙!” “何止这样?虎豹营是沐大哥去落梅后重建的,其中风旗营更是他和馨姐姐一手拉起的。他这么做,可以说是手段用尽,甚至不惜搭上虎豹营的将士,显然就是在针对沐大哥。”蝉语叹道,“赤羽令已下了三道,一道比一道狠厉,就算岳家少主也挡不住那些杀手。你二人都有伤在身,不可再战,这几日我们都提心吊胆,可那家伙他通通不管,执意大治丧仪,以城宾礼送之。” 沐吟:“你是说青旗?” 蝉语:“沐大哥,林荇他已经疯了!我真是怕……” “哼!一个‘疯’字,他还不配。”沐吟冷笑一声,“莫怕,走,咱们去看看。” 坟前,忽然一声炸雷,将墓垒劈缺一角。 迟野庆挥舞着破风刃怒道:“寒雨惊雷,这冤屈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虎豹营有种的,有一个算一个,随我杀回落梅城,翻了这天去!” “老迟,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沈青旗拦道。 “那怎么着?束手就擒?老子干不来这样的事!” “干不来也得干!”远处,一个清朗的声音沉声喝道。 迟野庆双目通红,恨道:“大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沐吟冷眸,肃然。 迟野庆:“青崖要百里城内所有虎豹营将士卸甲收刀,就地解散,还要将你遣返落梅——那小子摆明了就是冲你来的!” “若能叫他不为难别人,也算不枉——野庆,这事能不能办到,要看你!” 紧要关头,虎豹营反不得! “喝呀!!”迟野庆忿然将刀摔在地下。 “将士们!”沐吟转身,慨然,“你们进虎豹营的第一天便立过誓言,这么多年,还记得吗!” “记得!——誓约在上,军规在上,百姓在上,虎豹营绝不背弃护城之责,绝不背叛袍泽兄弟,绝不辜负百姓嘱托!” 沐吟静静地笑了,似有欣然:“诸位受委屈了,我都知道。但是,恳请诸位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能与各位并肩作战、生死互托是沐吟的荣幸。若有来生,愿老天成全,让我们再世为兄弟。现在,就请各位暂时韬光养晦,静待虎豹营的军旗再次高擎的一天——在下,跪求。” “统领!” 沐吟抬头,扫了所有人一眼,道:“石牙,你迟大哥年纪大了,脾气暴,一时转不过弯,你先来。” 于是,从石牙开始,他们一个一个交出了随身令牌,也交出了他们身为军人的荣誉和尊严,将它们码放在单膝跪地的沐吟身前,一言不发地离开。沐吟就在风雨中一直跪着,送走了所有的人。 “沐吟,他们都走了,起来吧。”沈青旗叹道。 沐吟:“青旗,你说他们会不会恨我?” 不知是谁,于风雨萧瑟中吹响了风旗营的柳哨,哨音断离难续,透着这凄楚迷茫、无所依傍的人心。 后来,蝉语曾问过沈青旗,为何沐吟非要妥协到这般地步—— 沈青旗:“他们都有家眷尚在落梅,你叫他们怎么反?” 蝉语:“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难道林荇还敢拿家眷相挟?他就不怕众叛亲离,下十八层地狱吗?!” “这样的事,他也不是没干过。” “那沐大哥为什么不跟大家解释清楚呢?” “因为,他不能让落梅城留下卑劣的名声。” “战场难料,生死各安天命,林荇怎能将林落城主的死全都归咎给沐大哥呢?!” 沈青旗摇摇头,叹道:“不止——死者已矣,入土归安,可你别忘了还有芷霜。这么多年,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身残心废,面目全非,一点一点像花叶一样渐渐枯萎,谁能不起怨毒之心、疯魔成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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