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对啊!就是那种花。秋暝山上比这边开得还要多、还要好呢!大哥不认识吗?” “她……还喜欢编花环?” 以前每年秋天,他都会用那漫山遍野的紫萝花为他的小笙儿编个大大的花冠。没想到,笙儿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却还记得这事么!莫非这就是她短暂一生中最开心、最幸福的时光,所以才会说什么都不肯忘掉? 这世上,那么多脑筋正常的人只会记取怨忿、仇恨和阴谋,而他的小丫头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在追寻美好和幸福的事物,哪怕仅仅是脑海中存留下的断管残沈、吉光片羽的那么一点点。 这样的世道里,傻瓜和疯子尽己所能汲取欢愉,而自诩正常之人却舍爱而逐恨,真是何其荒谬! “是啊!”行知寻谈起沐笙来总是兴致勃勃,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是,不能一次给她太多,否则她就会一直编一直编,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直到花儿都用完了才肯罢休。所以我……大哥,你怎么了?” 沐吟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吓坏了行知寻,立马就要扬声喊人。 “不用,不用……”沐吟却将人一把拽住。 “大哥,你……” “寻儿,我把笙儿交给你了——你带她走吧!” 他的神情里带着一份若有若无的坚决和孤掷,令行知寻无法拒绝、无法辜负。 “容儿,你方才找人采血,为何偏要把我空过去?你不能就因为我和他喜欢了同一个女子,便忌我不会真心救他——云家人不干这样的事,你大哥我更不是这样的人。” “不是的。”蝉语收拢起药箱,清清淡淡地道,“大哥方才也流了许多血,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再行取用。” “啧!这么些日子不见,容儿也知道关心人了呀!”云毅释然一笑,道,“看来,我真得好好感谢感谢沈青旗!” “哥,”蝉语微微扬起清淡素净的脸庞,直视着那渊渟岳峙的三军之帅,“在这个世上,坐拥富贵强权的人从来就不是最开心的。自从认识他们,容儿就更加明白,能付出的人才是最勇敢的,能给予的人才有福气。” 云毅眼眸低垂,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容儿放心便是。” 青历廿一年,狼族异军突起,内外夹击,北线各城尽溃。九月廿日,北狄合兵一处,三万大军直指落梅城。文阡陌锦心绣口,替落梅拟了一道无咎笺。以其雄辩之笔力,几乎把这天底下识字的人都给看哭了。 所谓无咎笺,是向天下发出申辩——落梅无过,满城无辜,兵燹战罪,皆在北狄。这也意味着,落梅上下是铁了心正面对抗,绝不会降了。 廿一年冬,秋暝山落梅之月,前线传来消息:原吕家之后吕简誓死护城,空耗力竭,陷阵身死。太平庄庄主举庄南迁至南疆扶离村。 百里、猎游二城闭城孤守,幸托防御阵之功,暂保不失。 …… 围城三月,零星冲突时有,可大规模交锋并无端倪,北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闭城三月,人心失尽,还叫我拿什么打?!”沈青旗急得团团转,嘴上接二连三地起燎泡,蝉语都治不回去,“云毅呢?他那十万军马都干什么去了?!” “十万军马一半是傀儡军,也不知狼族用了什么法子,令其阵前全部倒戈。我哥眼下也是自顾不暇,你怨他作甚?!”蝉语道。 “文先生为了给落梅城和太平庄的百姓们争取时间,都已经牺牲了!难道要我在这儿坐以待毙吗?” 蝉语:“可你先得保住命!” “青旗。”门外,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 “沐吟,你怎么来了?!”沈青旗吃了一惊,连忙去迎,“防御阵累你心神大耗,天儿这么冷,出来干嘛?!” 沐吟进屋,呵出一口寒气,道:“你别着急,我把甘师父和寻儿叫回来了。” 沈青旗欣喜道:“太好了!有他们在,如虎添翼,远攻方面就不愁了!”
第10章 、书成安珑 “大哥!” “寻儿!”再见这孩子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沐吟心里既欣慰又心疼,“黑了,瘦了!不过也壮实了许多!甘师父把你照顾得很好。” “大漠风光,好不惬意!——大哥,我都想死你啦!”行知寻早已过了及冠之年,也蹿起了个子,站在沐吟身边,已经比他还要高了。可一见着沐吟,那张可爱的娃娃脸立刻便显露出了孩子气的神情,原本冷峻的灰眼睛瞬间盛满乖顺与懵懂,只管龇着一副小虎牙对着他傻乎乎地笑。 “多大人了,别撒娇!”沐吟忍不住宠溺地嗔怪道。 “哦,对了!笙儿,来——大哥不知道,笙儿她现在可厉害了!可以自己穿衣、自己吃饭、自己睡觉……自己照顾自己——是不是啊,笙儿?” “我知道,”沐吟说道,“把她交给你,是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行知寻:“大哥,你和大小姐……” 沐吟:“我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啊?这怎么行啊?!” 沐吟却摇摇头,岔开了话题:“我跟鬼面大哥打了招呼,想法子接书成来一趟——多年不见,你们兄弟也该好好聚一聚。之后,咱们就奋力一战吧!” “嗯!” 月落乌啼时,那个清瘦到单薄的少年随着北狄的第二封劝降信一起,叩开了百里城的东大门。 进了城,递了信,对旁人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一刻也不肯多待似的,问明了行知寻的住处便脚不沾地地扭头就走。 沈青旗只道他思亲心切,便没怎么介意——好歹自家地盘自家人,一个横冲直撞的毛孩子能翻起多大浪花? 可没想到,这毛孩子心里主意大着呢! 行书成:“哥,你跟我走!我已经长大了,有把子力气,我们去南方找个小镇子安安稳稳地过活,不好吗?” 行知寻连忙关上门,叱道:“书成,你说什么呢?!” 百里城上下人人都在备战,个个行色匆匆,唯独沐吟却被沈青旗左一句“非惊天大事勿扰”、右一句“不得惊动”,给生生框成了全城最清闲的人。 谁叫人家现如今是百里城城守呢!虽说是文主内、武守外,还管不到他这个内城主事文官,可结果还不是一样——管住了他下面所有的人,那他还有什么人可用、有什么事可做呢?! 左右无事,沐吟索性跟着迟安珑一道来给咱们这位远来的小“客人”送茶点。可还没拐到门口,就听见屋内他弟兄二人正为自己相争不下。迟安珑从没应对过这场面,一时进退维谷,尬在当场。沐吟却不以为意地挑挑眉,抬起手客气有礼地在门框上轻叩两下。 迟安珑看到,行家兄弟二人齐齐回头,一见来人是他,竟立时各自熄了火气。沐吟走进门,也不问什么,逮着行知寻就开腔数落道:“寻儿,书成来一趟不容易,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他这明显是啊偏袒行书成。可惜少年郎,年轻气盛,并不领情,没大没小地顶了回去:“我们两兄弟的事,用不着你假充好人!” 这话实在太不知分寸,行知寻刚矮下去半分的火苗一下子又蹿了上来,吼着骂道:“你小子这是什么态度?!给我闭嘴!!”声量大得几乎都快把这头顶上的瓦给震下来了——好家伙!临敌在前,乱我大将,怎么可能是“两兄弟”那么简单的事?! “大哥,书成还小……”行知寻万般惭愧。倘若换成别人,撞见行书成这般无礼顶撞、大放厥词,即使不被拉去祭旗,也是要直接轰出城的。也就是沐吟,到这份儿上都不计较。 “哥,他是羽将,‘不得善终’的羽将啊!你跟在他身边,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个混账!”这无遮无拦的一席话,几乎是等同于指着鼻子咒沐吟不得好死。行知寻简直气懵了,回头一巴掌就扇了上去。 “!”看着那凌厉十足的一巴掌,行书成惊呆得连躲闪都忘记了——从小到大,哪怕境遇再艰难,兄长都没对他说过一句重话,更别说动手了——就算行知寻已认祖归宗,可他毕竟叫了他十几年的“哥哥”啊!十几年贴心贴肺的亲兄弟,今日竟然为一个外人打他?! 眼看行知寻的巴掌挥到离弟弟近在咫尺都没有收力道的意思,沐吟连忙扑上去拦,这才险险没能呼到行书成的脸上去。忙乱中,二人不幸把桌上的杯盘茶盏稀里咣啷【卒瓦】了个干干净净,行知寻也被沐吟整个儿给摁进了椅子里。沐吟病体孱弱,本没多大力气,可行知寻实在是被气得够呛,一时手脚都是软的,身体也隐隐在抖,竟被他给勉强摁住了。 迟安珑见状,连忙张开手臂将行书成护在了身后。 “唉——!大哥,是我教弟无方,对不起你。”最后,行知寻放弃了挣扎,深深倒了口气,叹道。 “哥……”那个孩子刚长出点大人的模样,眉目间仍有些孩子气,面对亲近之人如此不留情面的喝骂,不禁格外委屈,叫人瞧着好不忍心。沐吟皱着眉撤了手,起身对着行知寻没好气地叱道:“寻儿,我看你真是气糊涂了!书成是你弟弟,难道他还能害你不成?他是担心你!我一个外人都看得出来,你这做哥哥的怎么就不明白?!这样吧,你先消消气,容我跟他说两句,行不行?” “啪”! 此一声大得出奇,都敲出回响来了…… “啊呀——!你干什么啊?!”就听行书成一声惨叫。 沐吟和行知寻惊讶至极,双双回头,却见是迟安珑踮起脚尖、举起手臂,在那不知轻重的少年人头上狠狠拍了一下。力道之大,呼得她自己都手疼。这个子小小的姑娘甩甩痛手,便叉起腰、昂起头,恨铁不成钢似地,对着眼前的“小屁孩”立时开训:“行书成,是吧?姐姐我早就听说过你了——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你这孩子,疯了不成,居然敢这样跟你兄长说话?!你不是希望你哥哥平安吗?这下反倒是你自己差点把他气出个好歹!行啊,你接着说啊,一朝把他气得背过气去,看你怎么办!” 迟安珑比蹿了个子的行书成矮了至少大半个头,说实话,在场的人一时谁都理不清他俩年岁到底谁大谁小,便只好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行书成初来乍到,冷不防被这第一眼就如此不见外的女孩子敲得脑子直嗡嗡,立马也懵了。 “你一个丫鬟,竟敢……” 小时候,一直待在青崖那种地方,行书成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如此敢怒敢言、还敢直接上手打他的小丫鬟。这种事,即便在猎游城也不可能啊! 只这一下,就乱了心神。 “书成,安珑不是丫鬟。她是虎豹营代统领迟大人的掌珠。”沐吟见状,不轻不重地喝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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