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的饭菜里没有酒也没有肉,只有青菜豆腐,加一点盐。自然也不会有油脂烹出的荤腥香味。这是赵识途没有留在寺庙的理由之一。 他是被和尚养大的,一身功夫也是和尚传授的。养大他的人原本不是和尚,后来遭遇不幸,心灰意冷才出家。那人常说世事难料,因果难循,强求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所以赵识途也不去想以后的事,至少现在比起当和尚,他还是更想喝酒,更想吃肉。 鸡蛋是泉水村的老母鸡新产的,肉也是市集上刚宰不久的,和水灵的柿子,嫩绿的葱花,一并倒进热油锅翻炒……香味很快从厨房飘出来,飘满整个院子。 菜饭依次上桌,人也先后落座,最后一件事就是斟酒。 酒是上乘的西域葡萄酒,只有一斗,只够盛满三只酒盏。 酒盏是青玉的,色泽淳透,若拿去换酒,换上十斗百斗,都不在话下。 但他不会那么做,因为喝酒是人生大事,如果换来了美酒,却没有合适的酒具盛放,那还不如不喝。 赵识途就是这样一个顶倔的人。 三只酒盏显然已经干涸很久了,终于盼来一斗甘霖,便像讨到糖的娃娃,拼命地散发光彩。 三个人把酒杯举起来,碰在一处,发出清冽的声响,和碧绿的玉色相得益彰。 赵识途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葡萄美酒,花下倾杯。 * “好酒。”明月珠把酒杯托到眼前,缓缓转动。 不论是对人还是对物,她鲜少会发表如此直接的称赞,果然酒是好东西。赵识途也抿着杯子,得意道:“我的眼光总不会错。” “酒是不错,可惜只有一个缺点——太少了。” “嗳,这话就错了,小饮怡情,大饮伤身,我们每人一杯,不大不小,刚好适量。”他说着仰起脖子,把余下半杯酒一股脑倒进喉咙,闭上眼睛,依依不舍地品味起来。 “赵镖头可真体贴。”明月珠皮笑肉不笑地说,也扬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上官情却放下了杯子。 他的杯中几乎还是满的,他只在第一次碰杯的时候抿了一小口。 醇香的琼浆在杯心漾出波纹,一圈圈向外散开。 赵识途小心翼翼地开口:“上官,你真的不喝了?” 明月珠也盯着他,问道:“难得的好酒,再喝一口吧?” 上官情的视线轮流扫过两人,摇头道:“不喝了。” 他的话音刚落,两只手便如闪电般递出,飞快地伸向同一个杯子。 两人坐在上官情的左右两侧,和酒杯的距离几乎一样,只不过男人的手比女人的更长一些,在这场角逐中占有优势。赵识途的指尖领先明月珠一寸,率先触到杯沿。 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觉得肤上一阵火辣辣的痛感,原来手背竟被明月珠重重地拍了一下,手掌外缘落下一条又窄又红的指印。 他自然不服,翻动手腕,意欲反击。可明月珠先他一步,拇指和食指张开一个豁口,刚好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夹,他的小臂登时感到一阵酥麻,整只手瘫软下来。 他无辜道:“不过是半杯酒,你怎能连内力都用上。” 明月珠淡淡道:“对付你,非得用绝活才行。” 他的手在半空中滞了片刻,重新振作,迫不及待地加入角逐,但是为时已晚,在那片刻的功夫里,杯子已经滑向罪魁祸首的方向,被五根纤细的手指牢牢捏稳。
第8章 好酒怕巷深(四) 仅剩的半杯酒,就这样落入了明月珠的魔爪。 罪魁祸首满意地掸了掸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娇柔的微笑:“哎呀呀,多谢二位兄台,既然上官兄有意谦让,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你几时客气过。”赵识途当场表演咬牙切齿,吹胡瞪眼,表情丰富得像藏身石缝的猴子。 上官情无动于衷,甚至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说:“并非谦让,只是我酒量不胜。” “什么?你酒量不胜?”明月珠惊讶道,“可是你看起来分明是抱坛牛饮,一醉方休的类型。” 上官情摇头道:“如此推断并无依据。” 明月珠不大相信,眯起眼睛道:“酒量还要什么依据,反正别人说的都不算数,只有自己最清楚底细,放心放心,既然你不愿共饮,我也不会勉强的。” 上官情花了少顷才理解她的意思,摇头道:“并非我故意推诿,只是我自己也不清楚酒量底细。” “不清楚?”明月珠挑起眉毛,“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喝醉过吧?” “没有。”上官情答道,“我不嗜酒,也无意喝醉。” 明月珠满脸困惑:“简直难以置信,果然人不可貌相……” 赵识途在一旁笑弯了腰:“阿珠,你可别把这个怪胎当普通人看待,难道你不记得我遇见他的情形了吗?” 明月珠撇嘴道:“你又没同我说过,我怎么会记得?我只记得我带了一个气势凶煞的黑衣刀客,指了一间厢房给他,对了,厢房大概有十年未打扫过,窗上爬满蛛网,地上的沙子咯咯响,那人二话不说,倒头就扎进硬床板里,睡得不省人事,睡时还把刀紧握在手里……” 上官情事不关己地夹菜吃肉,赵识途脸色却越来越青:“……而你竟然不问问这人的来历,便任由他住下了?” 明月珠道:“反正你早晚都会说,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赵识途无言以对。 原来这三人彼此结识的时间,也算不上太久。 半年前,赵识途只身来到敦煌城,接手这家闲置多年的院子,简单收拾过后,便做起了镖局的生意。 敦煌是一座流动的城,每天有成百上千的人进进出出,有商队也有官差,有乞丐也有侠客,每个人身上恨不得都带着长长的故事,相比之下,一家小小的镖局开张,实在算不上新鲜。 明月珠是护途镖局的第一个镖师,她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不索报酬,只求一个栖身之所。赵识途眼看院子空着,多留一人也无妨碍,便将她留了下来。从此,镖局里便多了一个时时刻刻和他吵嘴的人。 明月珠把手肘支在桌上,手心托着脑袋,在桌下用脚尖戳赵识途的腿:“你快说啊,等着听呢~” 赵识途瞪她:“急什么,我给你讲故事,你给我酒喝吗?” 明月珠真的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喏,这杯都给你。” 赵识途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乖乖撂下筷子:“那时候我在赌馆看到他,气势汹汹地提着刀跨进店门,刚刚坐稳,就把一只大银锭敲在桌上……” “等等,”明月珠打断他,“上官这样的人,竟然会去赌馆?” 上官情解释道:“我已经离开敦煌很久,并不知道那家酒馆已经变成了赌馆,况且……”他微微皱眉,“我点的是饭菜,小二端上来的却是酒。” 赵识途摊手道:“所以你那般招摇过市,好比一块肥肉掉进乞丐窝,肯定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明月珠转向他,没好气道:“人家去赌馆,是不知者不为过,你呢?又去做什么?” “咳咳,”赵识途差点把来之不易的酒喷出口,“这不重要,总之,店家想讹他,便主动敬酒给他,一通甜言蜜语,我在旁边看热闹,见他只抿了一口,脸色唰地就变了,情况十分不妙,就走过去,装作是他的朋友,赔了几句好话,把他带了出来。” 上官情道:“那酒性太烈,是我大意了。” 赵识途又端起酒杯,用拇指轻轻捻过外沿:“那种酒可比不上这葡萄果酒,本来就是用青稞酿制的羌酒,俗称曰‘一杯见周公,三碗会阎王’。” 上官情道:“多亏有你相助,只不过我们走得太急,我装银两的行囊落在店里,忘了随身携带……” 明月珠同情地看着他们,“所以你还是丢了钱?” 上官情道:“除了那包银两,我身上再无分文。” 明月珠道:“本来就是你的行囊,你干嘛不折回去取?” 上官情道:“他们不会认的,只会当做没看到。” 明月珠不解地摇头:“你身上有刀,可以抢啊,不过是喝了几口酒,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上官情淡淡道:“我怕的不是他们,是自己。” “自己?” “我没醉过酒,若是真的动了刀子,怕收不住手。” 赵识途一路听下来,终于忍不住了,凑到对方面前,径直盯着他的脸,问道:“上官,你莫非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上官情的神色依旧没有波澜:“不敢当。” 明月珠长吁一声:“赵镖头,你可真是平白捡了个大便宜啊,可惜可叹,他呆在这种地方,就像蛟龙呆在小池塘里,屈尊低就,无缘扬名。上官,你真的不考虑另谋高就吗?” “喂喂喂——”赵识途赶忙用酒杯堵她的嘴。 上官情只是摇头:“无妨,我并不想扬名。” 明月珠又一次打量他:“名与财,大多数人能挨下皮肉之苦,潜心习武,为的不过是这两个字,而你却跟别人不一样,你为的又是什么呢?” 上官情没有回答。 赵识途嬉皮笑脸地凑到上官情身边,揽住他的肩:“早就告诉你别把上官当普通人,他可是我看中的男人,自然要跟着我,岂会贪图那些庸俗之物~” 他的话错了,上官情一边往后躲,一边实事求是地说:“赵镖头,勿忘了酒肉也是庸俗之物。” “你就偶尔卖我一次面子不行吗……” 明月珠幸灾乐祸地笑了一阵,才道:“耍刀的不想扬名,开镖局的不想赚钱,傻子看中呆子,糊涂到一块儿去,难怪没酒喝没肉吃。” 赵识途苦着脸道:“天大的冤枉啊,我是想赚钱,可生意又不是树梢上的鸟儿,会自己飞进门啊。” 他的话又错了。 因为有人带着生意和银子,敲响了护途镖局的门。
第9章 青锋初露芒(一) 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每一叩都比上一次更急促。 赵识途心里纳闷,天色已经不早了,究竟是什么人会在此时到访。 他站起来,打算去应门,却听上官情在身后叫他的名字:“赵镖头。” 他回过头,对上一张认真严肃的脸孔,心里有点犯怵,硬着头皮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上官情一本正经道:“倘若这次的镖资还是猫狗,可以推掉不送吗?” 明月珠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赵识途松了口气:“你原来担心这个,放心吧,世上哪有这么多猫狗要送。”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清晰的咳嗽声:“咳咳,赵镖头说谁是猫狗?” 三个人都陷入沉默。 “不是不是,贾总管您误会了——”赵识途飞也似的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去开门。 明月珠在他身后大笑,上官情默默摇头。 赵识途虽然跑得狼狈,却在开门的片刻功夫里做出一连串的动作——扶正发冠,抚平衣袖,从袖口掏出折扇,捻开后举到胸前。片刻后,他便摇身变出利落谦正的君子相,完全看不出方才还在没出息地抢酒喝。 如此出神入化的演技,果然蒙蔽了客人的眼睛。那贾总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带疑色,拱手客气道:“赵镖头若有要事在身,我便先行告辞,改日再来造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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