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潇连忙摆手:“宁大哥,你无需客气,我初入长安一直是小淮在照拂,莫说事后了,我今日便要进宫,定然将宁淮全须全尾的带出来。”
“这恐怕……”宁渡心存疑虑,外人眼中陆潇与他宁家交往甚密,又是允康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落到谢慎言手中岂会有好下场?
陆潇坚定道:“没事。”
宁渡意欲再说,已然被齐见思制止住了。
“伯怀,你且稍安勿躁,让他走一趟,决计比你亲自去要多几分效用。”
齐见思了解陆潇,为了宁淮,他是无论如何都会深入虎穴,不然就不是陆潇了。
送走宁渡后,陆潇端起瓷碗抿了一口,掷了枚剥了皮的冰葡萄塞进齐见思口中,轻声道:“你不许同我一起,就在府里等着,若是我回来见不着你,你就别想当我林家媳妇了。”
齐见思哭笑不得,自那日起,要休妻就成了陆潇胁迫他的口头禅,床笫间更是说个不休,非得狠狠堵住他的嘴才能消停。
“好,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十五识得宁淮,再过两月他便满了二十一。
六载如流水,陆潇是个同任何人都能说上几句话的,换言之,他对大多数人都是不上心的。无论齐见思在不在他的身边,宁淮始终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早已不需要什么领路太监了,却还是沉住气,跟着那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七弯八绕地拐去了不熟悉的地方。
陆潇皱眉道:“这位公公,这是要带本官去何处?”
小太监悄然回首,道:“这是去宣华宫的路,殿下请陆大人在宣华宫一见。”
陆潇怎会知晓谢慎言的住处,晕头转向地踏进了一处奢靡的宫殿,一打眼便见着了正在侍弄花草的宁淮。
“阿潇……你怎么来了?”
陆潇大步急匆匆地走过去,抱住了宁淮,顾不上答复他的话,拽着手腕就要将人带走。
树影摇曳,宁淮轻轻挣脱了腕上束缚:“阿潇,你回去吧。”
陆潇愕然地盯着他,间不容发之际,罪魁祸首从殿内缓步走了出来。
“殿下,”陆潇眼底沉沉,“何必将不相干的人牵扯进其中,二十三年前宁淮尚未出生,他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二十三年前陆潇也仍在奈何桥上晃荡,哪里晓得现世纷争,如今不也迫不得已卷入了这一场戏中。
谢慎言目视宁淮笑道:“难怪你与他关系这样好,见到我第一件事都是要求放了对方。”
“你不必担心他,他在我这儿过得并不似你想的那般水深火热,是不是,来,告诉你的朋友。”他辗转于宁陆二人之间,前脚还在同陆潇解释,后脚又问起了宁淮。
宁淮平静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道:“阿潇,你不用担心我,快回去吧。”
前一秒还面露笑意的人,这一刻便敛起了嘴角,四角的小门不知何时悄悄关上了,谢慎言道:“林公子,既然来了,你难道不想去见一见那个老东西吗?”
宁淮眉梢一动,抖着唇问道:“你在唤谁?”
“当然是你面前这位了,”谢慎言拈起肩上花瓣,指尖轻碾,落于尘泥中,像是方才想起了遗漏之事,“原来我竟一直没同你说过,你的好朋友,陆潇,他的生父姓林,便是当年救治我的那位太医。”
宁淮的喉头一滚,声音不似往常雀跃:“我知道了。”
“放心罢,我并非那般无情之人,倘若你不说,我也不会对他恩将仇报。”
谢慎言继续道:“林公子,我应了你双倍奉还,这第二件事便是他为你求来的。有朝一日你同齐大人归隐在野,可别忘了他的恩德。”
“小淮……”
陆潇攥紧了袖口,心中如同被巨石碾过,艰涩道:“你究竟答应了他什么?”
暮色四合,锦衣少年身形一滞,不回头地走进了殿内。
谢慎言声中含笑,蓦地推开了宣华宫正门,天边残阳映射出昏黄的光,一路领着魂不守舍的陆潇往前走去。
暗影耸动如鬼魅,在低眉顺目的宫人行礼之际,谢慎言凑在陆潇耳边道:“你进去后,就坐在谢安的床畔。”
陆潇心神不定,往后退了一步:“你要做什么?”
“照做就行。你我并非敌人,我总不会害你。”
谢慎言自言自语道:“再等两三个时辰,便是明日了。”
今日是八月初六,陆潇皱了皱眉,思索许久也未想到有什么特别之处。
富丽堂皇的寝宫由内到外充斥着将死的气息,允康帝甚至不曾察觉到身旁立了两人,嘴唇微张,鼻翼翕动,时不时吐出一口浊气。
龙榻宛如灵柩,两侧挂上了白纱,待到他徐徐睁开眼,已是亥时了。
他费力地睁开浑浊双目,谢陆二人分立南北两侧,井水不犯河水,此时一齐瞥向了允康帝。允康帝破败的身躯僵在榻上,仔细辨认能够听出他似乎在说:“陆、潇,你骗朕……”
陆潇忽然就镇定下来了,同谢慎言无话可说的两个时辰间,无数念头从他心中穿过,他张开手也不曾握住其中的一两个。
“你错了,我不曾骗过你,时至今日我还是会说,我并非为他所用。”
谢慎言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啊。”
严格来说,陆潇是一颗废棋。温肃的犹豫不决,让他的存在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义。虽然仍旧依着计划将他推到了允康帝身边,陆潇唯一起到的作用便是叫允康帝放松了警惕,一碗一碗地服下了极为伤身的□□。
从允康帝的脸上也分不清面色难看与否了,打眼望去就是一个垂死的老人。
“行儿,行儿在何处?”
谢慎言语气中喜怒不辨:“怪我忘记同你说了,你心爱的太子,千辛万苦赶到了南州,实则是替我做好了嫁衣裳。说来也是巧了,如今这两枚虎符在我的手里合二为一,倒也不失一桩好事。”
朝中人人皆知,允康帝持一枚虎符,另一枚则在薛进薛将军手中。
是他唯一的亲人……吗?
素未谋面的故人亦在局中,甚至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允康帝声嘶力竭的哀声震断了他的思绪,陆潇别开了脸,多行不义之举必自食其果,允康帝高枕无忧了这么多年,最终仍是逃不过当初埋下的种子。
大局已定,谢慎言这是感怀旧人,捎带着他一同来清算总账了。
第64章
更声顿起,谢慎言眼皮微动,粗粝的声音往轻柔靠拢,温和道:“子时了,现在是八月初七,你看你病成这幅样子,寿宴也办不成了,多可惜。”
陆潇恍然大悟,恩科本就是为了允康帝的五十大寿而开,紧接着发生了这一连串的杂事,礼部不知何时搁置下了八月的寿宴,期间竟无一人提起此事。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双不住战栗的腿迟迟出现在门槛,往上望去,发皱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捧着白瓷托盘,一碗长寿面冒着热气,遮住了来人的脸庞。
“陛……陛下,老奴来服侍您了。”
苍老的声音戳破了他的身份,白瓷托盘落在方桌上,清脆的响声叫人心惊肉跳,于黑夜里不断回响。
曹福忠嘴上说着来服侍允康帝,实则在放下玉碗后就弯腰屈膝地跪到了谢慎言身后。
谢慎言拍了拍手,五花大绑的一团活肉咕咚一声滚了进来,震得脚下土地一抖。礼部尚书刘衡咽了咽口水,将磕在肉上的痛意吞回了腹中。
允康帝吊着一口气,挣扎半晌翻不过身来,陆潇看着他道:“是礼部的刘大人。”
谢慎言快步走到陆潇身旁,静静地欣赏着允康帝惊恐的面容,笑道:“裕王,你对这个场景熟悉吗?”
裕王,是允康帝登基前的封号。由于嫡长子碌碌无为,先帝迟迟未立嗣,不愿将江山交到庸人手中,其余诸位皇子各显神通,斗了个你死我活。
嫡长子庸碌,二子与他一母同胞,也是个不成器的。三子裕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实则工于心计。四子敬王颇为受宠,肖似先帝,切切实实是个骁勇善战的。五子表面依附于长子,暗地里却也在谋划着。六子年纪尚幼,不足十岁,躲在母妃怀里看这几位兄长争斗。
边疆战事吃紧,四子敬王领命带兵,险些在关外断送了性命,敬王凯旋后得了先帝嘉奖,一时间风头无两。彼时嫡子大势已去,然敬王无心夺嫡,自请戍卫边疆,当年先帝偶得妙手调理身子,硬是又撑了一段时日,储君之选更为扑朔迷离。
好景不长,圣手能勉强续命,却做不到延年益寿。先帝病危,敬王匆匆赶回长安,而圣旨已然颁下,由朝中老臣亲眼见过,确是盖上了玉玺,认定三子裕王继位。
谢慎言亲自将刘衡双手松绑,两腿与桌腿绑了个严实,僵硬地坐在了桌前。曹福忠双膝酸软,几乎连跪都跪不住,颇有几分重量的玉玺自半空抛到了他怀中。
“裕王,现在还是记不起吗?”
允康帝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嘴里呜咽着胡话,凹陷的眼眶里淌出一行血泪。
“是不是还少一个人?”谢慎言不为所动,嘴角噙着笑意,接着道:“林太医若不是有一身医术,何尝能在目睹了你的丑恶嘴脸之后存活于世?可惜逝者已矣,活生生的林太医我是带不来了。不过没关系,有人会代替他,来见你最后一面。”
“够了。”
陆潇冷声制止他,垂眸看向榻上行将就木的皇帝,道:“事事总是未必如人所愿,我爹救了他,在你这里唯有丧命这一条路可以走,你杀了那么多人,还能否记得林家这一桩小事。他谋划了这么多年,临到末了将我拉进了局中,在我知晓身世后,又见过你三面,前两回连克制眼中的恨意都难于登天。
我总是在想,你已是将死之人,我即便痛打落水狗,也得不到一丝报仇雪恨的快意。这让我很茫然,直至今日我忽然想通了。现今我只想最后问你一句,时至今日,你仍然坚持当初没有错杀过谁吗?”
哆哆嗦嗦的老者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拒不回答他的话。
帝王之心欲壑难填,谁也猜不到他此刻在想什么,是后悔还是忿恨,是悲哀或是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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