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宫外都等着顾夫人生产,但她始终没有动静,御医也给不出什么理由,赵朔的病势昏昏沉沉一阵,又清醒好转一阵,既看天时也看运气。他年纪大了,虽然平常很少头疼脑热,但正因如此一旦病了就容易缠绵病榻,暂且好不了。御医不敢断言这是因为什么,伺候他伺候得苦不堪言,顾夫人的脉象既然没有问题,也就不愿意让赵朔因此再动怒,干脆都极力安抚,说是并没有什么。 甚至还把外头那六字谶语结结巴巴的说了一遍。 这消息赵朔还不至于不知道,只是御医用这事为顾夫人还不生产开脱,赵朔听了难免多想一些。消息由赵济传到皇后的长秋宫,皇后也就终于下定了决心,预备做些什么了。 她不是没有经过事的女人,越是在心中刚硬如铁,脸上越是不动声色,送出儿子之后将手中的凤印翻出来看了一眼,又拿出一半虎符,长吸一口气,站在桌案边摇了摇头。 几十年的夫妻情谊,数十载的甘苦春秋,到了最后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和赵朔结发的时候只想到日后艰辛也罢,荣华也罢,都是二人一同度过,是什么让她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并非歹毒,这是苦痛。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甘心,因此怎么也无法将那个预言说出口。三易而亡,这太……太残忍了。她的儿子并不比任何人差,为何就因为这四个字不能得到该得到的东西?而别人的儿子为了六个字尚未出生就能预定储位?这未免可笑。 从前她也是虔诚信奉神灵与命运的人,可神灵与命运太爱作弄人。 她知道了赵济的全部计划,知道自己应该在一清早就召顾夫人到自己宫里,给她喝下含了朱砂和符咒的茶,将她软禁起来,封锁宫门,不许互通消息,之后等待赵济带人进来催生。这对女人的损耗和对巫女的损耗都很大,就算不死也会去半条命,倘若到时候她还没有死,那就杀了她。 然后就好了,赵朔不会为此废后的,只要不废后,她就还有机会。
第七十七章 ,卷帘 皇后一生并不是没有做过凶狠歹毒的事。她的丈夫是赵朔,他们夫妻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年赵朔与人争斗,她与孩子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却被人识破,几百人围攻府邸,是她指挥若定,在院中坐着高声命令府兵拼死抵抗,才保全了堂上二老和几个儿女。 她也不是没有杀过人的人,只是这一次不同,她作为女人要杀灭别的女人,她身为母亲要逼死另一个母亲。她是皇后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和顾夫人争斗什么,因为顾夫人和其他赵朔的姬妾虽然有所不同,但毕竟只是一个姬妾而已。她能容得下别人,也就容得下顾夫人。 她能容得下其他庶子,当然就容得下这个庶子。 然而形势不同了,他们虽然是结发夫妻,眼下却得分道扬镳,为自己考虑。她为此感到彻骨的悲凉,同时又像是危及领地的母狼,不得不弓起身子低声怒吼,采取行动。那个预言犹如一个强有力的威胁,和严重的侮辱,皇后没法忘记,更没有办法不当一回事。 她曾经相信过,然而儿子的爆发也令她徘徊不定:为什么,凭什么? 她本来对顾璇玑也好,对丈夫也好,绝无敌意,但现在什么都变了。她封锁宫门,命人去请身怀六甲,随时有可能生产的顾夫人过来。 顾璇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她对皇后一向守礼,但也没有更多,二人从来都是点头之交。然而皇后的懿旨无人可以违背,她还是跟着来了。 宫苑里没有什么人,前一夜刚下了雪,厚实且寒冷。顾璇玑问过前来传旨的宫人皇后为何召见自己,但那宫人显然也不知道太多,她没有犹豫太久就起身吩咐准备辇轿,往长秋宫而来。她虽然怀着孩子,十分疲惫辛苦,但近来除了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之外没有太大的烦恼,不过是等着生产罢了,每日都很清闲。顾寰走时又把几个妹妹送进宫来,和她作伴,有妹妹们照顾陪伴,倒也不算烦闷。 长秋宫前同样寂静。顾璇玑撩起帘子望了一眼外面,隐约觉得风向和天色都不大对劲,于是多看了一眼。带甲侍卫面无表情的森然站立着,仿佛钢铁铸就。她伸手自袖中拿出一枚金簪,长长叹了一口气。 皇后端坐在椒房殿之中,身边环绕着宫人,殿内温暖如春。顾璇玑被人扶进来与她见礼,挺着大肚子也拜不下去,只勉强弯腰:“皇后。” 她几乎是有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虽然并没有隐藏经历了多少岁月,但偏偏仍然留有与众不同的光辉,从未有人看着她的时候能意识到她也将近三十岁了。皇后默默看着这个与自己的女儿同龄的女子,心头蓦然袭来一阵荒谬感。她几乎要缩手,但仍旧忍住了一切浮于表面的下意识反应,对顾璇玑点了点头:“好了,你也不要勉强,就坐吧。喝点蜜水?” 顾璇玑回以微笑。 虽然同住宫中,且关系微妙,但其实二人并不经常见面。皇后不爱与嫔妃多说话,顾璇玑也不愿意出门,彼此之间见了面更不会言语交锋,都相当克制,绝不互相为难,以至于现在居然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皇后心知自己要留她直到药效发作,于是看着自己裙裾上的绣花,淡淡开启了话题:“天越来越冷了,你这孩子还没有发动的迹象,我想你也等得太累,老拘在室内不能活动未免无聊,恰逢新雪下来了,今日放晴,就找你来说说话。” 无论是巫烛还是顾璇玑,都不是会说太多客气话的人,于是顾璇玑也就简明扼要的谢过皇后的好意,接过宫人给自己倒好的温热蜜水,握在手心里抿了一口:“您有心了,这几天确实无聊。” 她这个脾气不是秘密,皇后也早就知道,远在顾璇玑没有进宫的时候,她和皇后也时常有联系,可惜后来二人共侍一夫,原本该有的情分也就不能续上了,如今彼此相争虽然都在暗处未曾明言,但言笑晏晏本来就是绝无可能的事。皇后对她的冷淡和寡言少语并不意外。轻轻拂一拂自己的裙裾,在冷冷清清之中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并非耐不住镇日无聊,不过能做个伴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事。” 转而对宫人道:“去把帘栊卷上一半,窗户开半扇,我与顾夫人赏雪。” 椒房殿很大,只开半扇窗户并没有什么不妥,顾璇玑也就没有说话,捻起一块点心,和皇后一起看着侍女卷起帘栊,露出窗外假山上的积雪。香炉里的香都灭了,皇后一向只是熏熏屋子,并不爱浓重的气味,即使是敏感至极的孕妇,顾璇玑也没看出太大的异常。 她只是又望了望天:“这风不大对。” 皇后神色一动,挑起眉:“怎么不对?” 她们都不算年轻了,皇后对浮躁又天真的新进宫的美人还能以贤惠温柔的面孔伪装一二,也并不把她们放在心上,但对顾璇玑这一招显然没用,与其若无其事,不如露出一点锋锐。何况顾璇玑从来不是在乎态度的人。倘若她真的这么厉害,早就察觉了自己的意图,甚至从天象和蛛丝马迹之中看出了…… 不等皇后想完,顾璇玑就对她笑了笑:“天象须得以阵法结界辅助才能看得清楚明白,只是看出来不大对劲罢了,至于到底指向什么,这就太难判断。倘若皇后真想知道,或许应该问问祭宫。” 皇后暗含狐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表情,不咸不淡的点头:“你还有身孕,又快要生了,确实不该辛苦,何况你已经不再是祭宫的人,做这种事也不大好了。” 既然已经提起了孩子的事,二人之间也就更加紧张。顾璇玑沉默片刻,低头望着蜜水,忽然揭破了:“您真的相信么?” “什么?”她问的不明不白,皇后挑起眉,露出凌厉的端倪。 “尧母门,怀胎十二月,重瞳,谶言,”顾璇玑似乎丝毫不为这些消息所扰,只是随意的挥了挥手,一瞬间那个趺坐星斗之间,甚至露出一点讽刺的笑意:“所有这些您听过的没有听过的谣传,您害怕了,但是您真的相信吗?” 皇后是个擅长谋定而后动的女人,她一生很少宣告自己即将采取的手段,甚至做了也很少会宣之于口。这是她的习惯,很难被打破,但现在主动将一切摆在台面上的人却是顾璇玑,她觉得措手不及,又觉得在预料之中,望着顾璇玑仍然属于巫烛的那双眼睛,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坦白一次。 “我别无选择。”她最终轻声说:“那个诅咒,那个预言,是那样的,我还能怎么做?” 宫人都站得很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而顾璇玑的面容带着一种神性的宁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一点都不像是宫妃,母亲,野心勃勃的未来的太后,她只是听着。皇后意识到自己身陷红尘之中,而顾璇玑从来不是。她没有真正活过,她或许承载着未来的国家和帝裔,但她自己远离红尘,她或许活着,但她从来都不在这里。 这让皇后更加坦白:“我知道这不怪你,但倘若我信了第一个,就得相信第二个,第三个,然后……就什么都不信了。” “人总是人。”顾璇玑简单的评价,把玩着手里浮雕莲花的玉杯,甚至带着悲悯:“你们建立祭宫,你们立下誓言,但你们其实什么都不信。” 皇后笑了一声,带着自己无法控制的恶意反问:“我们是人,那你是什么?” 她从没有和顾璇玑说过真心话,这不代表他们彼此一点都不了解。顾璇玑面对她带刺的言语居然思忖了一会,毫无波动的回答了她:“我从没有机会,我从没有做过人,你们也没有人希望我是人。你们从我身上想得到的并非一个普通的女人,一个孩子,你们许愿,我来达成,仅此而已。” 人们对她许愿,和对神像祈求怜悯又有什么不同?顾寰要一个姐姐,赵朔要一个解决的办法,皇后想要自己的出路,这些人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同。能够满足所有欲望的或许是泥塑木雕的神像,或者就是个从来没有机会做人的神官。这之间有什么不同? 如果她真的是一个人,反而并非众人所愿了。 她来,她见,她允诺,但她无动于衷。 皇后深深的凝视着她,轻声道:“喝口水吧。” 并没有谁是什么好人。 顾璇玑依言又喝了一口蜜水,如同乖巧的孩子那样对她笑起来。这笑容让皇后想起自己的几个女儿,想起她曾经抱过的婴儿。虽然顾璇玑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个人,但皇后确实活着,确实是个人,确实许过愿,但现在她要砸烂神像,要渎神了。 神明是否会饶恕她?或者降下天罚把这狂妄的凡人一把火烧死? 顾璇玑默默啜饮蜜水。 今夜将见分晓。
第七十八章 ,锋镝 身在局中的人是否知情,到底猜到了多少其实并不要紧,因为一旦开局,坐在赌桌前的人就无法退出,只能一往无前,一路到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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