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寰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帕给他擦脸擦手,接着握住他的小手:“对,我不会离开你。等到明年春天来了,我们还是一样能到山中打猎去。你会长大的,又高又壮,又聪明又威武,像陛下一样,也像你母亲一样。” 赵霈迷茫的看着他。 他现在还不会怀疑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只是不明白为何她与众不同。他有时候歆羡别的兄弟的母亲是那么温柔的模样,有时候又觉得自己的母亲其实也很温柔,她只是很宽和,不愿意约束自己。他毕竟还太小,对女人也好,对人的不同也好,都不够了解,但自从母亲变成死了的皇后那天开始,他就经常回忆起小时候赖在母亲身边睡觉,她身上是又软又香的,他睡得那么安稳,但有时候听到叹息的声音,有时候又觉得有一双手在轻轻拍他。 再也没有那样的人啦。 他相信舅舅,也必须抓紧舅舅,因为宫里太大了,也太空了,他一个人,这么幼小,怎么也走不动,怎么都会被扔下。 赵霈不哭了,就从顾寰怀里一扭一扭爬出来,自己站到地上,叫人打水来洗脸。他哭的并不厉害,但还是能看出来,最好是洗个脸再说。现在时间也不多了,他知道舅舅就快走了,自己也该回去了,不能被人看出来。为母亲哭泣固然可以,但也是有讲究的,没完没了的眼泪会被目为懦弱。 就像是一头小兽本能的知道不可以示人以弱一样,赵霈也学会粉饰太平了。 顾寰并不说话,只是替赵霈挽起袖口,帮他洗脸。他一站过来宫人就自觉的把巾帕递了上来,退后一步。顾寰给仰着脸的赵霈洗干净之后,又涂上面脂,仔细抹匀,两人这才出门。 齐昭昀就站在台阶下,虽然背对着二人,但显然是在等他们。赵霈走在顾寰前面,认出他的背影,大叫一声:“齐舅舅!” 小孩子心性变得快,洗过脸后赵霈就不那么难过了,出来之后就更活泼,这一声大叫吓到了不少人,其中甚至包括顾寰。虽说姐姐是教过六皇子连带齐昭昀一起叫舅舅,但是那是私下,现在是在宫里,还是不太好吧? 齐昭昀回过身来,却是望着赵霈笑了笑:“殿下。” 他如今和六皇子有个师徒名分,行礼就不比从前,要简单得多。赵朔并不准备让儿子自幼养成嚣张跋扈的性子,因此特意下旨命赵霈对各位老师都老老实实执弟子之礼,臣下们自然不敢真的这样做,于是折中一下,先行君臣之礼,然后行师徒之礼,彼此都行个半礼算了。 “舅舅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叫的,”全了礼节,齐昭昀这才重拾话题:“殿下愿意认臣这个舅舅,臣却没带给殿下的礼物,恐怕不太好。” 赵霈知道自己的称呼出格,但是宫里其实没有人不说他两个舅舅的事,况且连父皇有时候也嘀咕两句,他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因此也不在乎旁人说什么,反而看看两个舅舅都是长身玉立,面貌俊秀,反而觉得新鲜有趣,倒是在场的人中心思最纯净的一个:“舅舅是长辈么,既然说了要给,想来也不会食言,随后送来就是了,我等着了。” 顾寰摇了摇头,终于退让了。叫就叫吧,反正也是事实。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诺千金 齐昭昀站在这里,当然是来接顾寰的。其实这时候仪式已经完成,顾寰和齐昭昀就该出宫了。但顾寰特意滞留,就是为了和赵霈说说话。 自从庄明皇后薨逝,后宫顾寰作为外臣就不能随便进了,何况现在赵霈在赵朔身边,总是进进出出就太扎眼了。赵霈又还远远没有到能够独自出宫到顾寰府上的年龄,少不了要收敛起来。赵朔特意安排顾寰来给赵霈做老师,未必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如今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赵朔会尽己所能扶持赵霈坐稳太子之位,但其他人也会穷尽手段来打消他的这个念头。顾寰和齐昭昀都不确切知道皇帝究竟为何选中了这个幼子,毕竟他还有四位已经成年,且颇有名望的儿子。国赖长君是一句颇有道理的老话,他为何不听从? 知道这个选择背后的理由的,也就只有皇后和惠国王太后二人而已。 顾寰从未想过自己的外甥只能做皇帝,否则就要如何如何,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知道赵霈没有退路了。今天赵朔主持让幼子无封地封号就出现在人前任人打量,他日如果是别人登基,赵霈连一条活路都没有。倘若赵霈登基,顾寰知道别的不说,至少自己还可以拱卫殿壁之下,谁要威胁赵霈,先得踏过自己。 他这几日始终心事重重,一是因为姐姐之死在心上投下的阴翳尚未消散,一是担忧赵霈的未来。齐昭昀知道他的症结所在,但也知道这并非一朝一夕能够释怀,何况赵霈现在境况危险,要顾寰只顾着自己感受如何那也太难了。于是只好保证自己会把赵霈当做自己的外甥一样保护。 齐昭昀是破国亡家的人,这件事在他身上永远有印痕,一辈子也抹不去,所以当他对顾寰发这种誓的时候,顾寰难以遏制的感到一阵悲凉和心痛。现在他终于在某个层面上明白了齐昭昀深入骨髓的疼痛,但却是以一种太过恐怖的方式。他想对齐昭昀说现在我是真的理解你,但最终只是抱着对方,一声不吭,接纳了他的歉疚和保证。 两人后来相处,都极力想要变回从前那样,但却只做到若无其事,内里仍然未能真正弥合。顾寰觉得恐惧,恐惧于未知的命运,又觉得即使肉体贴近也十分可悲,因为死亡如此强有力,有办法把一切密不可分的都分开。像是一把刀,斩风斩雨斩鲲鹏,斩开人和人的羁绊。 他不在留宿齐昭昀的卧房,齐昭昀也一言不发,粉饰太平,像是一种包容,又像是一道伤痕长久的散发着疼痛感。 两人告辞了赵霈,一前一后出宫来。齐昭昀在前,他的身影长长的落在地上,顾寰低着头跟随着他的脚印。他其实有些在乎为什么自己不主动留宿的时候齐昭昀连一点挽留的意图都没有,又觉得对方已经如此体贴,倘若自己这样也觉得不对那样也觉得不行,未免太过分了。 但内心疑惑不散,被欺骗被背叛的委屈感还有残留。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想看看齐昭昀走出多远才能发现自己没有跟上。却没料到齐昭昀也停了下来,神情凝重:“你观陛下气色如何?” 顾寰一愣,马上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也压低了声音:“难道你猜……” 这种话即使在这种无人注意的地方,出得一人之口,落入一人之耳,也是不敢说出来的。但齐昭昀言下之意完全解释了为何赵朔现在急着扶持赵霈登基。 那是因为他等不了了。 倘若赵朔寿数长久,无病无痛,再等十年,二十年,只要赵霈长大了,储位空悬这么多年,人人都知道是给谁留着的,这件事就能无波无澜的办成,又何必急于一时?难道赵朔会急着扶持一个半朝銮驾与自己分权么?何况其他几个儿子的权势也要慢慢收上来,皇后也要长久的稳住,甚至培养出赵霈和她的母子之情,将来大位移替才更平稳。现在这样,难道是生怕不会出事么? 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就是赵朔是等不了的。旁人不明白这一点,但是赵朔自己肯定知道。或许几年,或许几月,不到赵霈长大,山陵崩就要来了。无论事先如何准备铺垫,现在都不如马上给予赵霈太子的名分,将来继位……只好一场腥风血雨杀上去,但名位是要先占住,牢牢站在礼法一边。 不提现在册封赵霈为太子的阻力有多大,总好过将来赵朔死了兄弟们再厮杀。有没有身份,实在太重要了。北戎人愿意冒着得罪赵朔的风险收留高氏唯一的血脉,当然就是图的名正言顺,好将来抗衡谈判。皇后始终不置一词,默不作声,一来是她的位置其实一直不稳,二来是她还准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赵霈继位注定艰难,既然赵朔又是一意孤行,那么先让别人消耗支持的力量,自己只要能等,以太后之尊,多少事情做不成? 群臣对新帝不满,一番厮杀之后白太后废帝另立的事,又不是没有过。 所以眼下正是赵霈这一方出招的时候。 顾寰终于明白齐昭昀最近想的是什么。因为他说:“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令姊的时候,她对我说,陛下对我不放心,想知道我的未来如何,先后两次派人查看,其实是因为即将登基,心中有所疑虑,因此风声鹤唳……我本以为是因为登基,现在看来是因为疑虑。” 顾寰不是蠢人,也仔细想了想,明白了齐昭昀的意思:“你是说,这个疑虑与陛下眼下属意阿霈的原因,是一样的?” 齐昭昀点头。 两人都清楚这个猜测**不离十,已经距离真相很近了,但却不再说话,颇有默契的翻身上马,到了齐昭昀的府邸,进了卧房,遣退仆从,这才重新说话。 顾寰一路上把齐昭昀那几句话反复回想,现在头一个问题就很可爱:“你说陛下曾经先后两次派人查看你的未来,倘若其中一个是姐姐,那另一个一定是师夜光了?他们说什么?” 他真可爱啊。齐昭昀望着他想。小将军明知道现在风雨欲来,大厦将倾,问出的第一句话是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他身上将会发生什么。被他爱未免太好了,永远灿烂如初。 这件事不值得隐瞒,于是齐昭昀说了:“确实如此。师夜光并未告诉我,不过想来如果他看的够准,应当和令姊是一样的。她说我将来坎坷多艰。” 顾寰神色十分凝重。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其实他和齐昭昀还不熟,更没有说过多少话,齐昭昀是不可能告诉他的。后来么,事情毕竟过去了,齐昭昀就从不提起。但一个人那么早就知道自己后来也一样艰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他想说些什么,但还没有开口,齐昭昀就先笑了:“其实我觉得也不尽然。大约前路确实多艰,但我却并不觉得太苦太累。一来是我年少之时就觉得自己将来必定能够扬名天下,匡扶乱世明主,如今明主虽然换了一个,但也确实如我所愿,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二来……虽然多艰,但毕竟命运对我也不算差,我还有你。” 他的眼神十分温柔,顾寰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自己闹脾气闹得毫无道理,于是没头没尾的说:“那天我生你的气,也只有半天就过来找你,其实是因为我知道的,我没有姐姐,其实只有你了,迟早会原谅你的,又何必让两个人都这么难受。就算痛苦许多年,姐姐也回不来了,还要失去你……” 齐昭昀叹息:“我一向知道你是单纯良善的性子,正因为知道你不会因此真的恨我,才告诉你当时的情景。你应该知道的。我内心十分敬重夫人,不仅因为她慨然捐躯,与世上的一切女子都不相同,更是因为她分明记挂你,但能舍下遗留在人间的一切。我做不到她那样毅然决然,即使你恨我,永远不肯原谅我,我也没有什么好说。本来就是我对不起你。我既不是真正的无情之人,又没有办法无愧于心,还要因自己而令你伤心,已然是辜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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