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要他承认这些,也很难。顾寰能够面对自己,但却无法坦然告诉别人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强有力。但在齐昭昀面前,这些其实都无所谓。他说了几句,没头没尾的停下了,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是真的怕了。” 齐昭昀自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就沉默,后来抬手给他斟酒,动作流畅平静,好似已经收敛了所有的痛苦与无助。顾寰知道他在听,其实也不介意他会说什么。 直到齐昭昀真的开口。 “但你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在你眼里心里她始终只是你的姐姐。”齐昭昀说。开头既不是劝慰也不是我与汝同悲。 这话有点莫名其妙。顾寰发着楞,听见他继续往下说。 “在你心里她从未变过,就好像还是停在当年。但其实既然你已经变了,她也就随着时间往前走,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回不到过去了。” 齐昭昀的声音不高,甚至也没有几分波动,和他从前剖析局势,说明自己的预测和根据的时候一模一样。 顾寰还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但心里其实很想开口反驳,却忍住了,一言不发准备听他说完。 齐昭昀说的不快,但语速很稳,显然是早就想过,只是没有提起而已:“你只是不知道在旁人眼里,巫烛是什么样的,更不知道在她心里,她是什么样的,她想要什么。她想回家,毋庸置疑,但是倘若不能回去,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道要坚守。我劝过她了,我……我同你一样的,不能看着她死。但她说,你以为我会焚身为烛照亮穹野,只是说说而已吗?” 你以为我会焚身照亮穹野,只是说说而已吗? 这句话巫烛没有对顾寰说过,但就是她借齐昭昀之口说给自己听的。顾寰倏然想起曾经,巫烛对他解释为何要给他命名为寰。 只要我照亮的地方,你无处不至。 这当然不仅仅是一句话而已,但是这也太惨烈了,字面意义上这样践行诺言,再无余地。 顾寰无声的张了张嘴,被一阵泪意逼回了想说的话。 齐昭昀摸索到他的手,紧了紧手指,接着说:“她已不仅仅是你的长姐了,她能救所有人。对我来说,这倒也并不重要,但她……她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愿望,不只是一个等待你拯救的人,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无助的女孩。她长大了,或许变得不够幸福安耽,但那就是她了。” “你问过她,到底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吗?天下这么大,倘若她不愿意,她就无处可去。死固然可怕,送别固然令活着的人觉得痛苦难以承受,但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她可以选择,也可以付出,而不是只等着被人拯救。她有这样的权力,也有这样的能力。你试试这样为她想想呢?” 最终,齐昭昀还是没有告诉顾寰巫烛的生命在最后的时刻究竟是怎么痛苦的。 那是天降的神火,而她……而她已经走上了堕落之路,那不是安宁,是驱魔。 可这样又如何?巫烛是神,永远是。她做了那样的事,千秋万代都不会与邪魔有关。她会光辉灿烂的留下自己的名字,更会在顾寰心里留下更好的样子。 顾寰那样爱她。 顾寰有些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挫败的开口,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就知道,你总有很多道理。分明是她和你……对我不起在先,现在却说得好像是我错了。” 这话多少有些开玩笑的意思,虽然顾寰还没到能被逗笑的时候,但总算不那么沉重了。 他又默默饮了几杯酒,这才慢慢说:“或许你是对的,因为对我来说,她确实只是我的姐姐,不是什么巫女,什么神官,什么扭转乾坤的人。我总觉得自己多么无能啊,连唯一爱我的姐姐都保护不了……但或许,她也在保护我,甚至能做的比我更多,和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呢?” 倘使顾寰战死沙场,他一定会觉得这也是命中注定。冲杀这么多年,难道只许他杀人,不许人杀他吗?刀枪无眼,并没有人是金刚不坏之身的。 他只是从没有真正想过,姐姐真的一直都和他在一起,以这种方式。 顾寰已经不想哭了,他又想对齐昭昀说别抛下我,我不能承受,又觉得倘若真的如此,那死也不过殊途同归。他不相信人间有神,齐昭昀不愿意再有来生,可就是这样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心中都相信巫烛升天之后,一定能成为星星。 她本来就该是。 此事过后,赵朔仍然不准备发丧,只是告诉过顾寰,有意追封顾夫人为皇后。 这事虽然破例了,但是其实只是帝王家事,追封的皇后对于现任元后而言,自然是十分尴尬的事,可要说出去也完全堵得住嘴。虽然按理来说将来赵霈登基之后,一定会追封生母为太后,但赵朔并不准备把这件事留给儿子做。 “毕竟我是她的夫君,总该做些什么。何况此事太大了,赏格不够高,也说不过去。”赵朔随意的解释。 他因顾夫人之死而心情低落了好长一段日子,倒和顾寰也差不多了。但二人的理由却不尽相同。 顾寰的心情不必多说,赵朔多少是因为被此事提醒了死亡越来越近。他身体一向是强健的,但早年受过伤,好底子是留着续命的,病痛却也免不了。 一病就多愁,又对顾夫人之死感慨良多,心灰意冷,镇日在崇德殿处理政务之外,就连紫宸殿的门也不出。 他解释的颇为和气,顾寰其实也根本不在意。尸骨无存的人,恩赏追封又怎么样? 赵朔下了令尽力搜寻顾夫人遗骨,但眼下却没有任何消息,可想而知那是很惨烈的。他自从纳顾夫人之后就对顾寰的脾气脸色越来越宽容,更不害怕他骄傲跋扈起来,此刻就更宽容。 但谥号拟定的过程却很慢。 原因无他,楼皇后才是真皇后,发妻元后,于社稷有功,且还活生生的,顾皇后遗留下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场面不可闹得太难看。赵朔亲自拟定,也一样觉得头疼。 偏偏顾皇后也立下极大的功劳,且一死殉国,倘若没有美谥,那又何必定下这种赏格? 好在过不多久,祭宫在全国的动员结束,集结一支军队,浩浩荡荡开往西南。 巫女与军士毕竟有很大的不同,但全国能找出三万愿意以身殉国的巫女,着实不容易。她们西行的时候,有不少人去看,赵朔也去了,以皇帝之尊亲临,参与祭礼。 遍地都是猩红裙摆,女孩们年龄都很小,几乎个个能做他的女儿——大一些的或许就死了,活不到能做他的妻子和皇后的岁数。 她们一生都在祭宫之中供奉神明,为了神能做任何事,大多数面容都很平静,视死如归。赵朔望着一张张美丽且年轻的脸,不寒而栗。 自从顾璇玑从容赴死之后,他就开始怕祭宫了。 这是多么庞大又丑恶的怪物啊,吞噬了那么多性命,已经到了人人都稀松平常,连这些女孩也不觉得奇怪和害怕的地步。 他从前就有了隐约的想法,知道总有一天需要这样做,但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最终废除祭宫。 不仅是为了争权,还是为了这些女孩,为了死去的不知道多少冤魂。 其实巫国之所以会难以遏制,不正因为巫祸之中的巫女本来也只是这样的女孩吗? 赵朔知道自己的心思并不单纯,可是他是真心的在对自己重复,祭宫不能再留了,祭宫就是个怪物。 它害死了多少人,又害死或许他这辈子真正当做一个与自己平等的女人看过的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储位 北方边境宁定的事,齐昭昀过了一段日子才完全从赵朔和顾寰两人口中搞清楚。 其实大半年的作战,已经算是相当速战速决,与顾寰和曹禤两人都是分不开的。 千里奔袭疲兵作战本身就十分考验主将才能与后方,何况那是北戎人占据的草原,而非这时候中原征伐习惯的攻城战。顾寰到了北方,紧接着就是秋冬,是无法作战的,只好扎紧自己的篱笆,不让北戎人轻易冲破关卡,更是接着搬迁边境线上的村庄和民众,坚壁清野以待贼寇。 春天雪化了之后,顾寰才率军进攻。此前他忙着开辟良田,种植作物,是做了长治久安的准备的。又广泛收买民间的粮食,补充军粮,同时避免粮食被北戎人掳掠去,壮大敌人。 起先他的进攻步伐很慢,绝无贪功冒进,甚至显得过分小心,探明了地势之后亲自带领雷霆之威的铁骑奔袭冲杀,数月之内驱逐北戎人如同驱逐牛马,胡儿闻名发抖。 待到顾寰两次率军进攻北戎绵延数里的毡帐,掳掠回去,甚至驱逐带走数千妇女儿童与牛羊之后,他在北戎人中的声望也就等同于魔鬼了。 这时候将领带兵,不掳掠是根本不可能的。顾寰约束部下十分严格,当年北伐未曾过分扰民,现在打的是北戎人,占领他们的土地是不大可能的,于是金银牛马女子全部带走,也是情理之中。 自从归化城那次民众暴动过后,顾寰就知道北疆民众苦了几十年,已经快被逼到绝境,是不可以再行逼迫的了,否则极有可能暴动变成暴乱,十几年也治理不过来。 因此在北疆已经初行恢复之后,顾寰班师回城,并没有拦着手下军士出去花钱如流水。 军纪如山,说了不能扰民,又刚掳掠回来,这些人最需要的是温言软语的女人,饱餐酒菜,或者在赌场里扎根。 花出去的钱都到了当地的口袋,无需太多时间,当地民生就能借助这些金银好起来。 回程的时候顾寰特意看过,城中确实比来时更能看出繁华。虽然还比不上他来的地方,但新都毕竟已经经营多年,是不一样的。 至于这里面是否有欺侮女子,搅扰民众的事,其实是没人顾得上的。总之这一回北戎是被打散了,再要聚集起能够挑衅他们的力量与人数,就没有那么容易,怎么也要好几年。顾寰纵容军士大肆屠戮,连俘虏也没留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男丁珍贵,女子成军的先例不多,没了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北戎人也得缩头,想打着为高家人复仇,主持公道的旗号也很难了。 这一仗打得不容易,但却很迅速,顾寰打得够狠也够快,杀出尸山血海,才定下这个局面是大功一件。因此哪怕没有顾夫人殉国的事情,他也一定会得到封赏的。 朝中的声音也差不多。近百年来北戎人时常趁着中原混战进攻北疆,和高氏父子也是时而反目,时而勾结,并没有什么人性。中原将北戎视作茹毛饮血的野蛮人,是丝毫看不上,更不当做人来对待的,因此顾寰即便行事过界,太狠了一点,也没有人说什么。 接下来的问题是,谁去接着打西边的仗。 巫国虽然暂时退了,但她们是早就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的,绝不可能因此就放弃东进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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