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他还不够努力吗?是他还不够拼尽全力,是他信错了人吗? 齐昭昀明明知道,明明知道的呀,他明明知道她是谁,明明知道他不能没有姐姐! 他再也站不下去,对齐昭昀最后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随即转头而去。 齐昭昀在他背后站着,目送他,受了这句话,被他真切且找不到出路的恨意劈面一耳光,如同死人一样望着他离去。 被恨也是应得的,齐昭昀没法觉得世事不公。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恨你。” 齐昭昀相信顾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他一生坚持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灭,追根究底是因为他所托非人,齐昭昀根本没有救她。 对于顾寰,没有了就是没有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从前他隐约的渺茫期望,现在彻底完了,而齐昭昀也令他失望。他要恨齐昭昀,又明明爱他,他要忘了这件事,又是做不到的。顾璇玑的血迹未干,那场天降明火的威慑尚存,顾寰还不能接受她已经成了一个尸骨无存的死人。 他噙着眼泪大踏步的回了家,几乎是恨意无处发泄,又觉得自己实在无能。他从前没敢仗马踏入祭宫,没敢把她抢出来,一步落后,永远落后,追也追不上了。他恨天意,恨命运,又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恨齐昭昀,反而在此时此刻不那么要紧了。 几个弟妹都在家,但还不知道消息。顾寰也不能说,一个人在自己房中闷坐,连饭也没吃。孩子们过来叫他,都被他打发走了。他自从没能保护顾璇玑之后,就对照顾人一事格外上心,即使这种时候对孩子们也是和悦的,只是话却不多。这几个孩子除了嫁出去的大妹妹之外,都是很懂事的。顾寰在军中扶摇直上之前,他们过的日子和顾寰曾经也差不多,因此性子坚韧,格外顽强,对不同的气氛更是敏锐,没有一个深劝的,只是把饭食给他放在了外头。 奈何顾寰确实没有胃口,更是连动都不想动。 他也算是叱咤风云的人,天底下能为敌手的不过几个,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在外头的事情上从没有吃过亏。但是在自己的命途上,他始终没法原谅自己。他曾经那么弱小,现在其实也是,就好似冥冥之中一张巨口对他张开,大声嘲笑:看啊,你其实如此无能,你就是救不了她,连骗自己都不行。 等也等不来,倾尽所有也换不到。 除了齐昭昀……除了齐昭昀都好,他只有这么一个愿望,但也知道达不成了。 顾寰坐了不知道多久,又躺到床帐里,心事烦乱,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胡乱的裹着被子装睡。顾行香来过一回,还有好几次门外有人低语,大概都是担心他。但顾寰也不睁眼睛,面朝里睡着,假作不知。 有个东西在枕头底下硌得难受,顾寰想了片刻,知道那是什么,终究还是抽出来看了一看。是齐昭昀的发簪。他们毕竟如此亲近,彼此之间穿房过屋是常事,遗留下东西来也是自然。顾寰握着这只犀角簪,一时迷茫不知道今夕何夕,一时又心中剧痛。 他恨齐昭昀不及恨自己。 即使不问,他也晓得齐昭昀必定是有原因的,虽然这原因未必敌得过顾寰的私心,但顾寰知道,齐昭昀对自己的姐姐并没有什么感情,他那样难过,被三个字扔在脸上简直如同挨了一耳光,不过是因为这话是顾寰说的。齐昭昀已经没有家人,孑然一身在这世上,如果顾寰觉得自己可怜,无能,那齐昭昀又该怎么看自己? 他明明是世间最感同身受,又最切肤之痛的人,却不得不做那样的选择。固然比不上顾寰痛失亲人,可齐昭昀是把顾寰的恨意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这不是毫无底线的好,只是沉重,令人无法承受的一种分担。 顾寰默默的流眼泪。 他多年没有哭过,只在几个梦里放声嚎啕,现在骤然掉起眼泪,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哭出声了。 顾寰的眼泪没有那么多,哭了一阵,也就算了。他现在还想不了赵霈,朝廷,储位,追封这些事,但想到齐昭昀,顾寰也只剩下一声叹息。 他说恨字太轻易,简直如同迅捷又伤人伤己的一刀,显而易见伤了齐昭昀,又将自己陷入孤零零的境地。 恨齐昭昀多容易啊,恨他一辈子也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因为当时在场的是他,没有救人的是他,甚至不来对自己报丧的人还是他。可是姐姐为什么死的,顾寰明明清楚。 这个恨字名不正言不顺。以顾寰的想法,他应该先恨自己,怪不了别人。 何况姐姐之死最直接的好处就是震慑巫国,逼停西线的进攻,终结了两头起火的可能,让顾寰顺利的打完北戎班师回朝了。 机会如此难得,齐昭昀能不知道吗?他那样选择为的是什么,顾寰真的不懂吗? 他终于翻身起来,胡乱擦了两把脸,轻车熟路跳墙过府,准备再和齐昭昀见一面了。 齐昭昀居然还没睡,正坐在院里那棵大杏树下面赏月。 外面寒冷,虽然铺设了锦幄暖炉毡毯锦毯,但毕竟还是冷,齐昭昀盘腿坐在茵席上,腿上搭着一条毯子,是顾寰亲手猎来的熊皮,厚厚软软,这时候拿出来用虽然尚嫌太早,但衬着齐昭昀的模样当真好看。 顾寰趴在墙头上看他。 这时候是如此安宁,夜风虽然寒冷,但顾寰并不怕冷,齐昭昀暂时没有发现他,正放空了盯着天际。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伤心与冷清都不存在,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 他们说来已经好久没有见面,顾寰本想回来之后要好好抱着齐昭昀说说话,一起起居几天,缓解相思之情。但一夕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一样了。 他再靠近齐昭昀,简直感觉忐忑不安,犹豫不决。 他还能再接受齐昭昀吗?齐昭昀会原谅他太轻易说恨吗?倘若这个心结无法消除,那他应该怎么办? 顾寰在墙头上暗暗叹息,突然想起有一回他跳墙过来,齐昭昀对趴在墙头上的他唱歌。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顾寰那时候多爱他的容颜,又多爱他的辉光,皎皎洁净,如同一轮月亮。他沉沦在这个人的怀抱与眼中,丝毫没有料想到居然还有今天。 现在他趴在这里,仍然想起这首情歌,甚至自己还记得曲调,还能哼上两句。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仍然被这容光和残破的山河一般的人所摄,他再也没法逃脱。 顾寰想起齐昭昀写过的那个传奇故事,年轻公子留宿破庙,被一只大白狐狸纠缠。人间的事比妖怪的事更复杂多变,所以公子和狐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他看得出齐昭昀写那个故事的时候满心爱意与安稳。曾经他们带给彼此多少慰藉啊。 他还骗过齐昭昀自己不识字呢,虽然对方并没有相信过。他读过那么多书,到过那么多地方,不知多少次九死一生,却从未想过会爱上一个人,从未想过谁能把他自从离开燕川郡就空出一个地方的心给补上。 但齐昭昀来了,顾寰无法否认。 他暗自摇头,从墙头上跳下来,落地的声音很轻,是扑通一声。 齐昭昀站起身,从屏风里向外看。顾寰和他对视,在原地站了一会,疾步上前,带起一阵风,以近乎凶恶的姿势吧齐昭昀抱进怀里。二人紧紧贴在一起,肋骨互相挤压,齐昭昀默不作声,只是过了一会也抬起手臂抱住他,低声说:“都是我的错,阿寰,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顾寰想哭。 他胡乱的摇头:“不,我只是……我不能谅解自己,我觉得我太无能。我更没有办法恨你太久,哪怕一晚上也不行。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我怎么能没有你?我不该那样对你说话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会后悔。” 这都是些语无伦次的真话,但并不妨碍齐昭昀理解,他轻轻抚摸小将军的后背,自己却默不作声。 多年前的风雪透过光阴扑在他的脸上,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齐昭昀是那个送葬的人,多年以来一直是。 他送走了两个妹妹,忧郁的母亲,然后是父亲,刘朝,最近的一个是顾璇玑。 她是那么美的女人,现在不过一捧灰。 顾寰受不了了,他也一样。他从前对祭宫消耗女子的生命并没有切身的体会,可是顾夫人……甚至云霁夫人,世上有谁该死,有谁一定要牺牲? 疼啊,疼。疼痛从骨缝里生长,杂草一样长满全身,连和小将军的相拥也无法彻底去除。 顾寰掉了两滴眼泪,就忍住了。他不想在齐昭昀面前哭出来,于是松开了对方,郑重的拉着他的手,说:“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我再也不能没有你。如果真的……无论如何,你不要死在我前面。我再也不要被剩下,不要送走任何人了。” 齐昭昀望着他。 二人心里都有一个问题,但他们无法解答。天下到底什么时候真正海晏河清?青山白骨,还要葬去多少人? 他们原以为自己能宰执天下,挥斥方遒,其实根本不能。战火百年来从未真正熄灭,这百年已经死了几代人? 但齐昭昀并没有说,他只是望着噙着眼泪,几乎一碰就碎的小将军,说:“我答应你,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但他们都知道这只是一种愿望,并非真正的承诺。
第一百一十三章 ,朱闱 这一夜顾寰和齐昭昀谁都没有睡觉。 说来也奇怪,顾寰就是觉得齐昭昀完全明白自己的感受。虽然如今家破人亡不算什么稀奇事——谢陵就是,曹禤更是换过了四位夫人。人的命运各不相同,即使看起来能用同一个词说明,其实也不会真正彼此明白。 但是齐昭昀真的和他感同身受。 顾寰和齐昭昀一起拥着熊皮毯子坐在院里喝酒。是旧年窖藏的好酒,宫里赐下来的。齐昭昀虽然擅长鉴赏,但其实并不放纵自己,这些酒除了招待客人之外,大半还是好好的。 和顾寰与他分享过的南府春不同,这宫酿滋味辛辣,像是吞进一把碎刀子,又像是挨了火辣辣的一拳。但此时此刻就是应景。 天上一轮月亮,地上一轮月亮。顾寰无法触摸天上的那个,却把地上的这个抱进怀里,低声语无伦次:“我知道这些,我不怪你,我只是真的太难释怀……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说我或许生在承平年代一样搅动风云,但那是不一样的。其实我受不了,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自己谁也留不住,谁也救不了……“ “如果多来一次,我就会崩塌……” 小将军身上没带多少酒气,也根本就没有醉,但他只是胡乱的说话,好像已经无法约束自己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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