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静了。这寂静持续很久,久到宫人来报了新的时牌。日影西移。 “梁青,你退下吧。”桂鸿山冷声说罢,离开煖阁。 * 一通变故,燕琅玉定是受了不少惊吓的。桂鸿山一路心事重重。他不敢让燕琅玉再回钟毓宫住,而是直接带回了自己的朝德殿。 他进来时燕琅玉正在读书。 那是殿中散落的一本《道经》。上回刘安说太子奉道,他便叫人拿了一本来看。实在是很无聊。燕琅玉却似乎不觉得无聊,此刻正倚在贵妃榻的引枕边上看书,穿着新换的一件白单,外罩着件西湖水色的绉纱凉衫,更衬出人淡和幽静。动作似是在看,可等桂鸿山走到近处,却发觉是擒着书睡了。 这才想起,他怕燕琅玉见了血腥,心绪不静又再想起什么,于是吩咐给他煎了副安神的药来。桂鸿山轻轻抽走他手里的书,人依然没醒,睡颜如旧。 桂鸿山将书放在一边,捞了件游龙氅给他盖上,起身去吩咐沐浴。 刚入水中,疲乏尽数从骨缝里透了出来。今日自己受了点皮外伤,虽只是些小刀口,被热水一浸,多少不怎么畅快。出鞘见血,桂鸿山习惯性地将头发全散开来,沐发时发丝间果然渗出一缕又一缕殷红。 想到晚些要和燕琅玉共枕,他让人撤去这一桶血水。淋净了头发后,新浴桶送了进来,他进去坐下,平展手臂搭着浴桶边沿。合着眼睛小憩。 有人接近。 本能的敏锐使他耳廓一动。 是送衣裳的婢子? 来者安静无言,步幅却不太像女儿家,但听得出是个内家功夫全无的人。桂鸿山又松懈下来,两眼依然放松合着。倏然,他感到有几绺头发被人牵起。他明明从没宣过婢女进来伺候他沐浴,什么人如此大胆。 他忍不住微微睁开眼睛。 只见雾气氤氲的水面隐约倒映出个西湖水色的人影,面容在白雾间隐隐约约,依稀能辨出其温和的眉眼。 他以为他靠着浴桶睡了。 在帮他沐发。 心念一动,桂鸿山索性真的装睡,一动不动。 却不料头顶飘来个清澈的嗓音: “你还要瞒着我吗?” “那些刺客究竟是谁?” * 桂鸿山无法再装,他抬起头,隔着水雾与燕琅玉四目相对。就这样沉静了许久,桂鸿山诚恳地开口: “那些人笃信邪道,有些疯病。” “是瞧上你的好样貌了。他们要抓你去做他们的菩萨,受邪徒香火供奉敬仰,你去吗?” 桂鸿山生得俊俏,平素压着唇角,瞧来阴沉,此刻认真时却又觉得像是在微微笑着,有了点似笑非笑的模样,让人摸不清辨不明,究竟哪句话是真的、哪句是调笑。 看样子燕琅玉并没想起什么。桂鸿山松了一口气,语气温缓: “我为了救你可是受伤了。”他抬起手臂,“你看。” 果真是有两道浅窄的刀口。虽说和他手臂上原有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比起来不算什么。 “早知道就让他们把你带走算了。”桂鸿山懒声说,“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也都与我无关了。” 燕琅玉在他身后轻笑了笑,水中映出他唇弧微扬的样子,依然很是动人,水一样融化在雾气里。 “鸿山,”燕琅玉舀起一瓢水,“我是你的俘虏?” 桂鸿山脸上笑意一下子凝结了,他僵硬地道: “怎么这么说?” 燕琅玉认真地道: “我和一个叫做韩歧的人,有着深交。他或许是我的朋友。而你和韩歧是对头,你非常厌恶他,所以你要掳走他的朋友,并以此为胁迫,让他听从你的条件。在这个关系中,我是你的俘虏。” 桂鸿山:“……” 燕琅玉:“因我和韩歧有深交,所以你起初对我并不好。或许……我和韩歧的关系,就像,就像……” 燕琅玉声音小了下来,似乎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我和他从前……就像我和你现在的关系,对吗?所以你不愿意告诉我我是谁,是怕我想起韩歧这个人。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他了。” 听到这里,桂鸿山豁然从水中站起来。不着寸缕,他回头盯着燕琅玉,脸色怪怪的,半晌沉默对峙后咬着牙恶狠狠道: “韩歧是个败类。” “你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更不是我们这样的关系!这个败类一点也不喜欢你,还骗了你。记住了吗?” 燕琅玉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这是桂鸿山第一次对旁人作出评价,出口却是这样的不屑与蔑视,似乎还夹杂着愤怒。 燕琅玉回味着他的话,想了有片刻,又淡淡地问: “你否认韩歧的‘喜欢’,也就是说,你确实很喜欢我。”他的嗓音还是那样不疾不徐地,说出这样的话时依然很平静。只是脸上有一点些微笑意,并不很明显。 桂鸿山不回答这个话。他顺手随便捞了件衣裳,径自穿起来。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等穿了件衣裳后,他又有些不耐烦地说: “……你就当是这样吧。” 话毕桂鸿山绕出屏风,快速地出去了。
第23章 暖玉01 喜欢 燕琅玉就这么看对方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推开殿门,扬长而去。 晚风料峭。燕琅玉忧心桂鸿山身上的伤,又有些不明所以。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他实在犯困,便去问刘安: “皇上今晚还回来吗?” 刘安不好擅自回答,在思索着。 殿门大敞,有些风灌进来,从东西耳房游荡一圈,又吹出来。燕琅玉的嗓音在风中模糊不定。 承福拿着件氅衣出来,给燕琅玉披上。是桂鸿山那件很新的游龙氅。 于燕琅玉而言过于宽大了,松垮地挂在身上而已,好在燕琅玉姿态端雅,衬得别有一种仙风道骨。 刘安悄悄侧目,想要提醒承福这么做太逾越了。 可燕琅玉今晚匆匆而来,没带什么衣裳,新皇一定更介意燕琅玉在这里着了凉,而不是介意穿了他的龙氅。想到这里,刘安又收回目光。 刘安道:“皇上行事无常,奴不敢妄自揣测。” 倒也不算行事无常。起码今晚只是在回避一些问题而已。 燕琅玉默不作声。 刘安以为新皇撇下他出去,他不说话大略是不高兴了,便跟他解释道: “不过皇上没有其他妃嫔。不回来……也没有别处可以留宿。” 燕琅玉又想了想:“那你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刘安只是摇头。 刘安其实知道,无非是那几个常去散心的地方,只是……他也要监视着燕琅玉,不好擅自离开。 说话间,燕琅玉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脸上,似乎在审度他的想法,这样洞察的目光虽然没有压迫感,但还是让刘安觉得心虚慌张,不由垂下头。 “好吧。”燕琅玉轻声说着,目光移开,不再给他压力,“我本来想着,劳烦你带我去见他。” “我有些话想和他单独说。” 刘安微微侧目。 什么话非得大半夜地追出去单独跟人说? 这就引人遐想。 “那只好等他回来了。”燕琅玉口气里有微小的失落。 刘安被他三两句话拿捏着,思来想去,到底要不要去报桂鸿山?这么久了,这位头是一回主动想见新皇、跟新皇说话!刘安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虽然嘴上说着不敢揣摩皇帝心思,实则每天都在用功揣摩。 这回他揣摩着,桂鸿山听了应该是会很愉快地回来。 “那奴出去找一找皇上吧。”刘安经不住诱惑,还是决定去报桂鸿山。 燕琅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中计算着时辰。 待宫人轮值的时候,殿中无人,他问承福: “承福,你知道‘韩歧’吗?他是一个总督将军?对我很是尊敬?” 承福点头。 “他的‘尊敬’若是真的,一定对我也极为重视或保护,对吗?”燕琅玉像是自问自答。这也暗示了承福,如果不能回答或者不想回答,便可以保持适当的沉默。 承福思索着:“韩大帅的确是很看重殿下的。” “可是,这么久以来,我唯一能感受到的保护,只是皇上给我的。” “韩歧当初若真的很重视我,我又怎么会‘不慎服下鸩毒’、被困在这里呢?连救我的人也不是他。” 承福面露难色:“这……韩大帅的种种,或许不能用单纯的是与非来评判。” 对于韩歧,承福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 从兵家策略来说,此人惯会欺软怕硬。比如当年桂鸿山盘踞凉川一带还不成气候,他便率军对桂鸿山痛下杀手。后来桂鸿山坐大,朝廷几番催促他也不来剿贼勤王。 桂鸿山瞧不上他也是情理之中。 当初九关失利,北鞑东虏,形势如此危急,连和朝廷作对已久的“桂贼”都自发北上御敌了。 朝廷有旨调韩歧北上镇关,他却推说自己精骑只有三万,且粮草不足,寡不敌众,依然在西南几番拖延,拒不服从。 很难说清韩歧如今在淮南积极复国又是为了什么。 承福对军政并没有太多见解,也不好妄下结论。 燕琅玉纵然没了记忆,对韩歧的分析倒还算精准: “当初,他没有救我。而如今,他认为我很有用处,所以才又想方设法来救我。” 承福垂下眼睛。 如此说来,桂鸿山对韩歧的鄙夷与轻蔑似乎不无道理。 * 桂鸿山又去了御马监,寻了些好料来喂他的马。 白额乌骓较寻常马儿高出不少,因此不在连棚,独自住在一间宽阔的木厩中。这间木厩的“主人”原本只是飞琼。 自打他的马来了,飞琼就被移出去,住在另外一间较小的木厩中。 他受了点小伤,手臂起落间动作略有些迟缓,乌骓急不可耐去啃食他手上的谷料。 “你着什么急。”桂鸿山摸了摸马额上的那一点白,笑道。 马有些倔,不理他,打了个响鼻专心吃东西。 从前桂鸿山的乌骓也不是自己住的。露天的棚厩,大将们的好几匹马都在拴在一起。想到这里,桂鸿山不由思索着乌骓自己住在这儿是不是有些无聊。 他离开这个木厩,去逛了一圈,莫名地就走到飞琼的“屋子”。 飞琼安静站在那儿,像他的主子一样,任何时候姿态都很矜贵,对他这个陌生的来客反应平平,既不躁动,也不亲昵。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 与主子不一样的是,飞琼倒是很能吃,料槽已经空了。 听刘安说,当时刘安手下有三四个人,轮番饲喂照料它,刷马的时候也要费不少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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