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皇帝不一定会同意让封长念知道封铭病危的消息。 封长念猩红的双眼不敢置信地与靖安言沉静的双目对视。 封铭病危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西军都督府即将易主,封长念知道必定要回家,他回家又意味着什么,那是意味着封铭后继有人。 皇帝留他是为了什么,为了让西军都督府后继无人。 封长念嘴唇都在抖:“可那是我父亲啊……” 可我只有我父亲了啊…… 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皇帝眼里,先是绥西侯和少主的更易,然后再是父子之情,”靖安言紧紧箍着他的双臂,“听好了长忆,你现在进宫要走,就意味着西军都督府有人暗自向你递了消息,你已经知道绥西侯病危之事,可这事儿不过皇帝眼皮,一旦你让他知道,皇帝和封氏之间的这根刺就会埋得更深,他更不会放你走。” 封长念呼吸急促,一双眼睛死死地将他盯着。 那双眼睛里情绪太多了,委屈、不甘、不可置信、无助…… 靖安言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他稳了稳心神,伸手揽过封长念后脑,将人按进自己的颈窝里。 “小长忆,听我说。你先冷静。”靖安言捏着他的后颈,动脉在他指腹下随着封长念激荡的情绪猛烈地跳动,“我们现在回玄门,看看你师父在不在,再做打算。” 话毕,不等封长念说什么,靖安言直接将人扳了过去,不让他直视依旧跪在那儿的赵副将。 “赵将军,我是小侯爷师叔,皇后娘娘的亲弟。”靖安言无比冷静,“此事小侯爷已经知晓,你独自前来,想必也知道其中利害,快进长安去吧,其他的不多说了。” 赵副将张了张口,又在靖安言不容置疑的眼神中咽了回去。 明明自己也是个少年,却仿佛有顶天立地的力量:“你放心,我会护着他的。” 岳玄林不在玄门,秋长若说方才他被皇帝急宣进宫了。 算算时间,应该就是为了封铭的事。 到底还是来晚一步。靖安言一直紧紧握着封长念的手,感受到那只手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一点一点变得冰凉,他赶紧搓了搓。 “这样,你在玄门里等我。”靖安言把人按在椅子上,自始至终封长念都紧紧咬着牙关,没有说一句话。 但时间不等人,靖安言顾不上哄他了,急急道:“我去找我姐姐,你乖乖在玄门别动,听话,小师叔答应你,一定给你想办法让你回家。” 封长念还是没有反应,冰凉的双手紧紧交握,指腹都泛了白。 “小长忆,别让我担心。”靖安言弯着腰摸了摸他的发,“你知道的,我答应你什么都会兑现的,对不对?小师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再不能耽搁了。 他的指腹在封长念的耳畔一扫而过,撩起一阵让人安心的风。 但那是为了安抚封长念,靖安言在跑出去的一瞬间就慌了神。 绥西侯要死了。 他脑子里转过了很多东西,一时是西域外蠢蠢欲动的沙宛国,一时是后继无人的西军都督府,一时又是皇帝意欲收拢大权的纵横捭阖,最终是封长念一年前送别父亲时不舍却懂事的沉默。 靖安言心底浮现出不安的预感,宫墙巍峨沉默,浓烈的红也变成了冷漠的颜色,无言地望着渺小的一个他。 这种不安终于在被他姐姐拒绝接见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他抿了抿唇:“……跟皇后说清楚,是我要见她吗?我没什么别的事,就是许久不见姐姐,想和她说说话罢了。” 靖宓的贴身婢女稳妥地行着礼:“小公子,已经跟皇后娘娘说过了,皇后娘娘说身子不适,实在不便见客。” “那么姐姐怎么了?” “皇后娘娘……”那婢女抬眸,很轻很快地掠了一眼靖安言,“让奴婢劝告小公子一句,瓜田李下。” 靖宓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他要来干什么! 靖安言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很明显靖宓已经听到了风声,而这风声与靖安言想的一样,皇帝不打算放封长念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 靖安言攥了攥拳,扬长而去,身后的婢女也不多言,对他的背影恭敬行了一礼。 不行……不行! 封长念本来来这里就是被迫的,他本该在西域疆场上冲锋陷阵,如今只能囿于这里无法挣脱,如果连父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靖安言脚步猛地一刹。 绥西侯正值壮年,平素也未曾听闻过有任何旧疾,怎么就……忽然病危了呢? 在刚刚封无可封、荣膺加身、恩宠巅峰的时刻。 他猛地回头,只能看见宫墙后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 一股寒意将他席卷,冻得他纵然在炎炎夏季,呼出来的气都带了冰凉。 “小师叔!!!” 靖安言刚回到玄门,连口气都来不及喘,迎面撞上了秋长若,小姑娘眼里都是惊慌。 “我正要去找你,长忆刚刚被人掳走了!”
第17章 归家 “掳走”封长念的不是别人,正是赵副将,赵炎。 赵炎从小失怙失恃,五岁时亲眼目睹父母双双死在沙宛士兵刀下,自此立志要为父母报仇雪恨,长大后投入封铭麾下,一跟就是十数年。 他见过封铭浴血奋战的英姿,见过他排兵布阵的多智,也见过在封珩被送入长安后,来自一位父亲的沉默无言与不舍心疼。 其实何止是封铭,他这个看着封长念从小长大的大哥,见到父子二人同入京城,却只回来一人的时候,都会泛起浓浓的无奈和难过。 赵炎当时还安慰封铭,说没关系,等过几年边疆安定了,就寻个由头将小侯爷接回来,却没想到一切变故来得那般快,今年冬天,封铭大病了一场,那些年轻时战场上的旧疴折磨着他,断断续续养了一个月。 病未大好,又逢沙宛兵卒挑衅,在一个深夜,封铭内外煎熬下吐了血,本就没好全的病情来势汹汹反扑,一来二去耗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赵副将当时跪在封铭病榻前,重病迅速抽去了这位将军的精气神,他颤颤巍巍抬起的手被赵副将握住,指腹下的皮肤已经带了年迈者的褶皱。 封铭已经不年轻了,可还是孤身一人,他那唯一的弟弟软弱无能,只知吃喝玩乐,能担大任的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抵御着西域外的飞沙走石。 能帮他的人、他的希望不在身边。 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希望不在身边。 封铭说不出话,粗粝的指头兀自颤抖,指着床尾的那幅地图,赵副将立刻将那幅地图给他搬过来,让他的指腹轻轻点在地图的纸面上。 ——长安。 年迈的将军终于流下了蕴藏一年的一滴泪。 为着这滴泪,赵副将无论如何也要将封长念带回去。 哪怕违背圣意,哪怕五马分尸。 他不傻,明德宫里皇帝闻言痛哭不止,当即指了廖玄静带长安有名的医术圣手前往梁宁,却对封长念只字不提,他几次想要开口提及,都会被皇帝不动声色地挡过去。 这态度已然明显,而赵炎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 封长念也不是。 他换上赵炎给他带的夜行服,轻车熟路地摸到长安城的角落,准备入夜后就走。 “小侯爷,没办法了,我不是故意要你犯险,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侯爷、侯爷他……”赵炎狠狠擦了一把眼睛,“侯爷他很想你。” “……我知道。”封长念单手抱着手臂,整张脸都藏在阴影下,“我知道。” “我知道行军打仗之人嘴上还是要有些忌讳,但是我真的担心,担心……”赵炎说不下去,“不过你回去看看,说不定看一眼侯爷积郁消解,病也会好了一半。” 封长念抱着手臂的那只手紧了紧,衣服都拽出了褶皱。 “阿珩。”赵炎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要是担心,可以哭一哭,没关系的。我知道侯爷从小教你要坚强,但此时非常时,你可以……” 封长念摇摇头,声线还算平稳:“赵大哥,我还好,你别担心。” 赵炎愣了愣,眼前的少年不过作别一年,但赵炎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模样肖母,从小五官精致又漂亮,封铭担心他压不住阵、提不起刀,于是刚懂事时就被教着沉稳,遇事不许哭,哭也自己躲被窝里偷摸哭去。 封长念听话又懂事,知道自己担的责任,可再怎样年龄摆在那里,因此严肃起来也总带着一副故作深沉的孩子气。 可如今不是了。他垂眸站在那里,除了刚听到消息时的焦急,眼下浑身上下像是被淬了冰,将那些情绪强行压下去,他说没事时,会让人真的觉得他心里有主意。 有什么主意呢?赵炎不知道,但总觉得这小子还有什么别的招在后头。 太阳渐渐西沉,余晖泼洒,隐匿在阴影中的封长念终于动了动,轻声开口:“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赵炎连忙接道:“什么?” “何以至此。”封长念冷静地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封氏,何以至此。” “大魏征伐前朝,封氏替太.祖皇帝将侵占西部地带的沙宛国赶回了老巢,由此奠定了大魏版图。” “先帝魏文帝景宁年间,沙宛国数次来犯,我曾祖父年逾八十披甲上阵,带着我祖父、二叔祖、三叔祖、父亲、堂伯、堂叔,大大小小的战争不下百次。” “景宁十年,沙宛国兵强马壮,曾祖父死守正定关,沙宛贼人后继无力,被迫退兵,死守关卡的士兵这才发现曾祖父已然离世,三箭正中胸口,耄耋老人,白色的胡须都被染得通红。他死在关隘,至死贼人不知他那挺直的脊梁已然冰冷。” “景宁十五年,二叔祖伤病复发,但因前线无人,硬要披甲上阵,并答允我祖父,此次是最后一次,待清扫敌人,便退居府内再不上前线,当时二叔祖家的、我的堂叔刚学会叫阿爹。” “可敌军清扫干净,他也没回得来,他说封氏儿郎最重承诺,答应的事绝不反悔,这也的确是他最后一次上前线,因为再回来的,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封长念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祖父、三叔祖、堂伯、堂叔……他们有的甚至十几岁就死在了关外。” “这么多年,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一直在更替,唯有西军都督府的兵权一直在封氏手里,儿时我听过刚来西军都督府的小士兵闲暇谈论,说封氏在西边驻扎多年,世代不离,本该是个大家族才是,怎么人……越来越少。” “因为他们都在正定关外,对吗?赵大哥。” 封长念漆黑的眼睛正如夜色落下时最初亮起的那颗启明星:“正定关外夕阳里,随手一捧,皆是封氏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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