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打扫干净后,何逸钧依然睡意全无,反而更加精神了,如同白日时一般的精神,不活动一下心里都不舒服,肯定是不能更衣上榻入睡的。 但又不知晓接下来应该找什么事儿做,遂悠悠步出屋子,缓缓坐在屋檐底下呆着,静待困意来时。 可这困意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呢,兴许一等就得等到海枯石烂罢。 只有在更阑人喑时,地上人才能听清地下冤灵的哀嚎。 何逸钧看着这黢黑的院子,只见一道围墙底下隐约点缀着零星小黑片。 小黑片不像是土生土长的,更像是……遗落下的? 风一刮来,小黑片迎风波荡了荡,仿佛在向新来的邻居何逸钧盛情打招呼。 何逸钧双目一烁,原来这宅里不只他一个孤孑的人儿呢。 何逸钧提灯凑过去一看,将柔婉光圈一照,才发现地上疏懒躺着的小黑片竟然是一卷憔花。 憔花身姿宛如正晒着温煦阳光酣睡入梦的闲士,又好似战争胜利后抛戈弃甲凯旋归田的兵丁,力尽筋疲,给人一种一触即碎的泡沫感。 你好,我的邻居,日后多多关照。 何逸钧拾花,残花羞羞地缩在手心处,花瓣薄如蝉翼。 光圈再一照,可见花色外层浅紫内层白,再观花瓣型,何逸钧便认出这是二乔玉兰树遗落下来的花。 然而有这么一瞬,何逸钧觉得这朵小花像极了自己。 院里空落落的,没有一棵树来装点,那么二乔玉兰应该在…… 何逸钧仰首,一股凉风正好挟杂着玉兰香扑面而来,洗去何逸钧满身的污泥气,令何逸钧产生种自身正徜徉在花海中的错觉。 然后他下一刻便看清了院墙上的朦胧景色,在深邃浩渺的夜空映衬下显出一派静谧馨宁。 不知墙头玉兰花共有几重,似锦,如星,仿婳,相争胭脂妆,抹得白紫交华,绣团簇拥醉压墙头,如同赶宴欢欢的贵宾,怡然自乐,熙熙攘攘,轻盈俏丽,娇媚摄人。 花无眠。 何逸钧无眠。 何逸钧想出院摘些花来,但又想起宵禁的暮鼓早在他刚打扫屋子时就鸣声了,现在出去若被巡兵发现就要挨笞刑。 何逸钧匆匆回屋拿出方才打扫时使用的笤帚,回到玉兰花墙下,将笤帚高高举起。 笤帚尾端朝上,自己则踮起脚尖跳呀跳,像只顽皮的小兔。 帚尾不停地掸着抵在墙头的玉兰花,玉兰花一朵一朵接连被掸了下来,洒在地上。 直到帚尾够得着的花球悉数被掸下后,何逸钧才将笤帚信手一丢,欠身拾花,盈掬满怀,准备制香。 何逸钧本想今晚随便换件干净的衣裳就直接躺下睡了,可现在忽然来了一道新制的香料,又十分想试用这道香气,起了殷切兴致,不试今晚又更睡不着了,遂决定今晚先更衣泡香沐浴,毕后再躺下入睡。 何逸钧从小就懂得如何制香,用各种花球制过各种香料,纵然来到京师,也不失制香的业余爱好。 在何逸钧的室里,香料一瓶瓶堆沉在柜子中,空气糅合着各种花香,都快盖过书香味儿了。 郑竹暮也时常嗔何逸钧因为制香搁下功课,何逸钧亦觉得郑竹暮很是絮聒,巴不得郑竹暮出京游历几个月,自己好生清闲无人搅扰独制自己的香。 何逸钧回屋,将花球拆出来,一片片磨成粉后放入碗里,用木片将碗中花粉盖住,最后将碗放入火中燔练。 地窖的水还剩好多,待时辰到时,何逸钧便把滚烫的花粉投入水中,水的温度随之升了起来,花馥芬芳。 这一宿,满堂温馨。 翌日清晨,何逸钧醒转,淘米起灶煮粥,踩着一双布鞋,负着背筐,过门,出院。 院墙外确乎倚了一棵二乔玉兰,但这二乔玉兰枝头的花十分稀疏,仿如铁树开花,一朝一夕间便纷纷凋零。 何逸钧才撷了几串花球,玉兰根根枝条便清晰可见了。 何逸钧也不想再撷更多的花儿了,再撷玉兰就真的像只掉毛鸡一样秃完了,路人走来仅凭一眼便能看出树上挂着的花被人撷过。 于是何逸钧踌躇了一会儿,随后回屋将方才刚撷的花制完,沉柜集香,再后负着背筐出院,去别处找有没有其他的玉兰了。 临走前,何逸钧还不忘与院墙外的玉兰眼波相送。 何逸钧怡然行走在两排青墙黛瓦间,长街上众客嬉笑,赶车的赶车,吆喝的吆喝,拣鲈鱼的拣鲈鱼,弄辘轳的弄辘轳。 大人们忙着交易,闲摇羽扇,孩子们忙着打闹,撞拐子的撞拐子,跳山羊的跳山羊,井市喧味儿浓郁十足。 苍穹泄下日光,璀璨生辉,晴空万里,又是全新的一天。 琴宅外的路,何逸钧是从未走过的,对一草一木都十分陌生,记住琴宅坐标位置的情况下,将这片地方兜兜转转逛了几回圈儿。 好消息是何逸钧熟悉了琴宅外的地形,再走远点大概率不会迷路。 而坏消息是何逸钧硬是找不到第二棵玉兰,左看右望却不知该在何地落足。 何逸钧最后找了个卖白菜的老婆婆,向老婆婆问路,老婆婆告诉了玉兰园的路线。 何逸钧据老婆婆给的路线走,果真来到了玉兰园。 来到玉兰园,何逸钧先是满脸震撼,不禁驻足朝园间眺望。 没成想京师竟还有这一处既阒无人声,又关不住满园春色的景区。 此处的玉兰分布不齐,却棵棵浓荫蔽日,如同铁树银枝。 重重花团压在人的上方,馥郁袭人,好似花锦雕镂成的顶棚。 阳光只好从缝隙之中倾泻下来,形成清晰分明的一束束光柱。 蛱蝶成双萦戏,蜿蜒瑶池穿两岸,生机盎然。 那么多花,足够囤一屋子香了。 可何逸钧越观赏,便越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这难不成就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 不用问了,这正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 何逸钧:…… 何逸钧缓缓朝深处走了进去,花香更是浓郁,好像何逸钧此刻正徜徉在花海中。 上方的玉兰花团摇摇欲坠,却都啮得枝丫严严的,迟迟不肯松开下坠。 何逸钧也不知自己走了多深,只见尽头的白光愈发耀亮刺眼。 快到出口了。 这时,一截枝丫上倏然飞下一杖花球。 花球凭空打了几个滚,蹁跹而落。 落花恰在何逸钧身前两步之外,何逸钧下意识上前一步,抬手欲接落花,想让落花沾在自己掌心里,好让自己好端详它。 落花即将穿过何逸钧身前时,这一刹,何逸钧身后兀然飙来一道撕裂之声,如闪电般由远及近,令人猝不及防。 下一刹,落花被一支利箭牢牢钉在了树杆上,原来的位置只留下一片柔弱的花瓣。 花瓣宛若鹅毛般轻轻沾在何逸钧掌心里,此时何逸钧却毫无触觉,只有视觉。 何逸钧抬起眼帘,看着前方利箭的箭尾。 然后顺着箭尾对准的方向回望,见了他身后那人,他面上依旧看不出一分表情。 不用动脑筋也能猜到,那人来了,还是悄悄咪咪跟在他身后来的。 他回过身,身后是一片白紫纵横的天幕。 既然是昨晚施清奉带他来的地方,在此处见到施清奉也不足为奇。 施清奉隔着三千光柱,与何逸钧四目相望,尽管驻在离何逸钧好远而可望的位置上,宛若一朵于光明深处盛开灿烂的晴天之花,颀长的身段,衣裾轻猎猎。
第29章 背上负着棕皮箭囊, 手中持着把弯弓,那支射花的箭正是这把弓发出来的。 何逸钧换了副脸色,怡悦道:“三巾百步穿花,挽弓满月, 叫人望尘莫及, 瞠乎其后, 不想直接上前告诉我你跟在后面走,又想让我注意到你就在我身后, 懂得找准机会朝我这边射来一箭, 我才发现你的存在。” 施清奉朝他走来, 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肩后的背筐,朗声道:“阿四太会说话了,我确实一路跟着你,可我存在感那么低的吗, 昨晚还口口声声讲得好好的, 以后我们能常来这个地方,以后我们, 我们, 结果第二天, 自己到这儿来也不唤我一声,要不是我一路跟着你,怕要以为你出去买买东西就回来了。” 何逸钧道:“三巾,我不识路, 为了找棵玉兰我就找人问个路,问好路后就误打误撞找到了这个地方,也懒得回去拉你出来了,谁知你又突然冒了出来。” 施清奉疑惑道:“找玉兰?” 何逸钧道:“对, 我撷些玉兰花来,回去储柜沉香,撷完便回去,不在这儿逗留,你人来都来了,不如帮我撷花?” 施清奉道:“难怪平时靠近你时都能闻到一缕淡淡的香味,我一猜便能猜到香味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旁人若是也闻到了,可能会以为你是做制香生意的,帮你撷花我倒觉得没必要撷得那么早,你既然来对地方了,就先留下来陪我训练罢。” 何逸钧一怔,又看了看施清奉手上华丽高雅的雕弓,隐隐明白施清奉准备要干什么大事情,总之不是什么往好方面发展的大事情,于是道:“训什么练,我没时间。” 施清奉大概率是刚才训练时忽然看到了他,才跟了过来的,弓都没来得及回府放下。 施清奉却道:“不想陪我,不行,你不要忘了,你是我身边的明卫,明卫的责则就是青天白日之下守在我身边,时时刻刻护我周全,无论我到哪儿去,哪怕去吃个饭,明卫都不可随意乱跑离开我视线,明卫这等职位可不是尸位素餐。” 何逸钧唇畔一扯:“好罢,我坐在一旁看你训练,好好练啊。” 施清奉满脸语塞:“我练着,你坐着,我那么辛苦你就这么闲闲的?未免太舒服了些,我单单想着都要羡慕死了,怎么有心思练得下去。” 何逸钧压住内心的纳闷,佯作平淡道:“那你想怎么样?” “要不这样,你撷一些花,去那边百步之外的地方站着,”施清奉朝自己侧身的方向指了指,“然后朝上空抛出一朵花,抛完退后几步,我怕我箭射偏了伤到你。” 何逸钧应了声。 施清奉言罢便趴在一旁茂密的草丛上,袒露两边半臂,歪着箭囊,弓斜着撂在面前,双目锁定在前方的某个点上,视线又似乎在不停扫动,宛若一条正在觅食的蟒蛇。 何逸钧问道:“你要练什么?” 施清奉认真道:“埋伏。” 何逸钧走到一棵玉兰下,刚要撷下一串玉兰花,脑袋上方倏忽掠来一支箭。 箭将一串花射了下来,花团不偏不倚撞在何逸钧头顶,箭铛铛掉在屐旁。 芳香袭腔,何逸钧往自己头顶上一抓,抓下一串落着花瓣的花团,赞扬道:“三巾好箭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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