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的飞身扑出,使了一记“银钩挂月”,倒挂在屋檐下,他用了点力气,在窗户纸上破了一个洞。 这个洞不算大,却已足够他看清屋里的情形。 他的视力一向很好。 但当他看清楚屋里那两个人时,他忽然希望自己视力不要那么好了。 屋子里有两条交缠在一起的人影,他们半裸着身体,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其中一个人,柳无咎已经很熟悉,那正是今天晚上在酒馆里看见的不夜侯。 他在酒馆里等了三天,就是要等不夜侯来。 他知道不夜侯一定会来,因为不夜侯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 不夜侯也果然来了,他不仅来了,还在柳无咎喝醉之后,让人把他搬到了屋子里来。 但柳无咎并没有喝醉,他其实并没有喝酒。 他看上去喝了酒,实则已偷偷把酒水倒掉。 贺青冥叮嘱他的事,他自然一件也不会忘记。 但屋子里的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能让柳无咎吃惊的自然不是不夜侯,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男人。 或者说,另一个男孩。 不夜侯号称风流第一,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不仅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 这或许是因为江湖里大多数男人喜欢的都是女人,所以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不夜侯也只喜欢女人。 他现在就抱着一个乌发半垂的少年,亲了亲他的耳垂。 柳无咎脸上忽然红的厉害! 他现在自然也已明白,不夜侯对他这样照顾,并不是因为不夜侯是个好人,也不是因为不夜侯觉得他们同病相怜。 不夜侯和那少年的声音低低地传了出来。 那少年轻声道:“侯爷,听说您今天午时,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书信?” 那少年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萦绕在宫檐的一缕风。 不夜侯牵着他的手,道:“是的。” 柳无咎发现,他们牵手的姿势,和当初晏云之与曲盈盈的姿势一模一样。 少年柔柔地靠在不夜侯身上,道:“那是一封怎样的信?” 不夜侯似乎回忆了一下,笑道:“那是一封很特别的信。” “特别?”那少年道,“是怎样的特别?” 即便是柳无咎也能听的出来,那少年语气里已有了一丝嫉妒。 不夜侯似乎陷入了一段久远的回忆,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了一丝感慨和怀念:“那封信,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写的。” 柳无咎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少年的酸气已经能溢出来了:“原来那个人那么特别,那你去找他好了!” 他说着就要走,不夜侯连声叫着“我的乖乖”,便起身去追。 这一刻,异变陡生! 那少年回身的一刹那,手里寒光一闪! 他手中竟握着一把短刺,就要刺入不夜侯的身体! 但不夜侯并没有回避,这个角度,他根本看不见少年的动作! 这一系列动作,显然已是精心谋划好了的。 柳无咎的剑已出手! 他决不能允许不夜侯死在别人的手上,这正是贺青冥要他来此地的目的。 那少年的脸上忽的露出了一种惊讶和疑惑混合的神色。 他的背上插着一把剑,这把剑从他的背后穿过,一直透到前心。 这把剑实在是朴实无华,平平无奇,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一把剑,竟是这样锋利,这样快。 那少年似乎想回过头去,看看这把剑的主人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 但他已没有机会了。 他已倒了下去。 不夜侯看着柳无咎,道:“多谢。” 柳无咎冷冷道:“你不必谢我,因为我本不想救你。” 不夜侯挑眉,一笑之时,似乎又添几分风流:“可是有一个人,要你来救我。” 柳无咎霍然转身! 他本已有些忍不住,却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不夜侯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手,他甚至连起势的动作都没有。 不夜侯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眉眼忽的变得多情,他轻轻地抱起他,把他放到床上。 他轻轻道:“我已知道你是那孩子派来的,可是,我亦没有后悔……” 血已经染红了床单。 那少年也亦无法再回答他了。 柳无咎忽道:“你中了毒。” 不夜侯道:“确切的说,那不是毒。” “你有没有听说过‘温柔香’?” 柳无咎自然听说过,他不仅听说过,还从贺青冥的卷宗上读到过,那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迷香,能够让中招之人在瞬间就毫无还手之力。 不夜侯望着天际,叹道:“金乌西沉的时候,夜幕便已升起。” “夜幕”是不夜侯手下的死士,“金乌”则是不夜侯最年长的义子。 原来竟是金乌要害不夜侯,此刻金乌派来的刺客并未得手,金乌自然便要逃走,而夜幕自然会尾随其后。 “你是不是很好奇?”不夜侯道,“‘午来书,夜半去’,子午书自然没有失手的时候,信的确到了我手里,但信上判决的人,却不是我。” 这一招偷梁换柱,只不过是贺青冥要麻痹金乌,不夜侯以身作饵,故意中了温柔香,也是这个缘故。 他道:“贺青冥,果然还是贺青冥。” 柳无咎不说话了。 他忽然发现,不夜侯和贺青冥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 不夜侯看着他,忽然道:“你难道不想知道,贺青冥是什么人?” 柳无咎瞪着他,冷冷道:“我不必!” 他道:“他若想说,自然会说的,他若不说,我便一辈子也不必知道!” 说罢,他便又从窗户飞了出去。 不夜侯瞧着他的影子,笑着摇头:“……小闷葫芦。”
第12章 已是寒冬。 柳无咎在街上走了一会,才回到他和贺青冥落脚的屋子。 但他没有进屋,而是在门口又等了一会。 他在街上走,是因为他要散去身上在不夜侯府邸“十洲风月”沾染的香气,他不进屋,是因为他要散去在街上沾染的冷气。 等到香气和冷气全然散去,他才推开了门,进到里屋。 但他只走了几步,便不再走了。 只因他已听到了水声。 贺青冥正在沐浴。 贺青冥的声音似乎也多了一丝慵懒:“无咎,你回来了。” 柳无咎那一点莫名的火气最后也消失了。 贺青冥似乎等了一会,又道:“你为什么站在外边?” 柳无咎顿了顿,道:“我等你。” 贺青冥似乎轻笑了一声。 过了一会,贺青冥又道:“可是我没有衣服,我总不能就这样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没有一丝波澜。 他从来只把柳无咎当做一个孩子。 柳无咎心里却已不再平静。 他知道贺青冥从来不是他的父亲。 柳无咎拿起衣服,递给了贺青冥。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道屏风,柳无咎看见贺青冥氤氲在水雾里的身体,贺青冥还很年轻,他的皮肤很白,四肢修长,腰身窄而有力——若在平常,青冥剑就缠在他的腰上。 柳无咎已不敢再看。 贺青冥穿上衣服,走了出来,却没有见到柳无咎。 他发现自己已越来越不了解这孩子了。 这孩子小时候总喜欢跟着他,但长大了,却不再喜欢那么跟着他了。 这或许也是孩子的特点。 但为什么贺星阑还是那么喜欢跟着他? 贺青冥已决意不再去想。 他忽然发现,自己近来已想的太多了。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想太多的人,思考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想的太多,只会束缚行动的手脚。 贺青冥已走了过来。 他的头发散开了,还有一些湿气没有褪去。 柳无咎为他擦头发。 贺青冥道:“不夜侯跟你说了什么?” 他竟已猜到。 柳无咎慢慢道:“他好像认识你。” 他见贺青冥没有反应,又道:“他好像对你很熟悉。” 贺青冥没有发现柳无咎的话里透着几分古怪,只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柳无咎的语气更古怪了,道:“什么样的过去?” 贺青冥不由看了他一眼,柳无咎低下了头。 贺青冥侧着头,道:“他帮了我,我还他一个人情。” 柳无咎瞳孔一缩。 贺青冥似乎叹了口气:“我有没有说过,不夜侯除了很会哄小姑娘,还很会哄小孩子。” 柳无咎道:“我已不是小孩子。” 贺青冥不说话了。他也很明白,一个孩子,是绝对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是孩子的。 这正是柳无咎这个年纪所特有的。 柳无咎的手停了片刻。 他看到了一根白发,贺青冥的白发。 那根白发在满头青丝之间,显得那么刺眼,它已经藏的很好,若不是柳无咎足够细心,必不会发现它。 贺青冥还不到三十,比不夜侯那只招摇过市的大孔雀还要小好几岁,但他已经有了白发。 这或许是因为有时候养两个孩子,比养一群孩子,要耗费心神的多。 何况贺青冥是躬亲抚养,而不夜侯只要给他的那些义子们足够的银子花费。 这世上的父母往往也是如此,所以世上的母亲,往往也比父亲要老的快得多。 柳无咎忽然感到一阵迷茫。 他的确已不再是孩子。 可是他不是孩子的时候,就是贺青冥不再年轻的时候。 哪怕贺青冥看上去依然那么年轻,哪怕贺青冥看上去,跟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并没有任何变化。 但那根白发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会长大,可是他长大的同时,贺青冥也在变老。 柳无咎忽又感到痛苦。 贺青冥似有所感,却没有点破:“怎么了?” “无事。” 柳无咎悄悄运力拔去那根白发,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窗外忽的飘来一点雪花,却没有那丝白发纯白。 那一点雪花似要飘到贺青冥的额头,却在最后一刻被柳无咎出手拦下。 雪花融化在柳无咎的手里,他的手很干燥,也很热。 贺青冥上挑着眼看他。 贺青冥这样看人的时候,就会显得无端多情。 所幸他并不这样经常看人,不幸他的多情,总不过是另一种无情。 半晌,柳无咎也没能回答,他当然不能说,他觉得那雪花碰到贺青冥,贺青冥会冷。 贺青冥并不怕冷,何况这只是一片雪花。 这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想。 柳无咎自己也不能解释这种臆想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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