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还没有说话,脸色就已变了。 他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贺青冥的脸色仍有一丝虚弱。 “——是你!” 贺星阑的目光陡然锁住柳无咎。 柳无咎无法为自己辩驳,他知道一个人若起了疑心,辩驳也是无用的。何况贺青冥中毒,与他并不是全无干系。 “星阑。”贺青冥道,“那些毒,对我并没有作用。” “那是……”贺星阑脸色更糟糕了,他甚至已有一些紧张。 “……爹爹”他似乎快要哭出来,这让他看起来真的就像个孩子。 “我没事,你让人拿玉露丸来,我只调息一些时日便可。” 贺青冥揉了揉他的发顶,然后自己进到屋子里。 午饭时候到了,柳无咎和贺星阑却谁也没有动。 贺星阑盯着柳无咎,好像要把他盯出一个洞来。 柳无咎却只看着那间屋子。 贺星阑忽的把柳无咎的饭碗抢过来摔到地上,喝道:“你滚!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柳无咎顿了顿,道:“他不在,我不走。” 贺星阑更生气了:“他不走,你们撵他走!” “少主人。”一旁的下属道,“这孩子是主人带回来的,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们不敢撵走他。” 贺星阑气结,却也不能真的赶走柳无咎,毕竟贺青冥的话,他也要听的。 他道:“那好,那你就去罚站!” 柳无咎没有动,贺星阑又道:“你让爹爹受苦,你也应该受苦!” 柳无咎颤了一下,然后道:“不错,你说得对。” 于是柳无咎走到房门口,他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标枪。 贺青冥调息了两天,柳无咎就在门口站了两天,顶了两天的太阳。 他没有吃,没有喝,连眼睛都没有闭过。他就像是一尊石像,就像是一把剑。 贺青冥弯下腰,把他抱了起来,一直把他抱到屋里。 柳无咎的手紧紧攥着贺青冥的衣襟,他似乎压抑了很久,才终于说出来一句话:“对不起。” “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可是你的毒……” “那不是你的错。”贺青冥道,“何况你也为我杀了人。” 柳无咎浑身一颤。 无论如何,杀人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何况那毕竟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贺青冥看着他,道:“你若是为了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算做错,也都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柳无咎的眼眸忽又起了一种奇异的变化——冰下燃着的火,火里烧着的冰! 贺青冥道:“你可知道,佛家有云‘人生八苦’?” 柳无咎摇头。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由此七苦,又生出五阴炽盛苦。” 人生在世,岂非本就是要来这世道受苦? 人本来就是要死的,但人总是要活着。 人本来就是要受苦的,但人活着并不是为了受苦。 贺青冥神色之中似乎有一丝怅惘。 柳无咎的小手忽的握住贺青冥的手指。 他的手还太过瘦小,最多也不过只能握住贺青冥三根手指。 贺青冥任由他握着。柳无咎还不知道,他握着的地方,与江湖人士视为生命的脉门不过三寸。 他看见贺青冥的手掌,那天留下的伤痕已经痊愈,疤痕也已变得很淡,若不细看,连那一道浅浅的白痕也不会看的出来。 再过两天,这一道痕迹也会消失不见。 柳无咎忽然将自己小小的手掌贴了上去。 柳无咎生病了。 是人都会生病的,何况他不吃不喝不睡站了两天,何况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柳无咎病了七天,贺青冥就照顾了他七天。 贺星阑越来越讨厌柳无咎了。 他原本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柳无咎到他们家以后,他就不再是唯一了。 这些天贺星阑总是夹枪带棒、阴阳怪气,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贺青冥道:“星阑,无咎是我带回来的孩子,他会是我的弟子,你就算不喜欢他,也不要讨厌他,更不要趁着我不注意,偷偷欺负他。” 贺星阑又生气,又委屈,若不是柳无咎,父亲怎么会这么责备他? 柳无咎拿了三个碗过来,见此情形,顿了顿,方道:“你不去追吗?” “这孩子已被我惯坏了,他会回来的,何况他身边有人跟着。” 柳无咎道:“你很喜欢他。” “星阑是我唯一的孩子。” 贺青冥道:“他出生不久,家里便发生了一场大火,他的母亲就是在这场火灾里吸入太多烟尘,不治而亡的。” 柳无咎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说什么,也说不了什么。 死亡本就是人们无能为力的事。 柳无咎也目睹过很多次死亡。但活下来的人,还是继续活下去了。 活下来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第10章 夜很长,灯火昏黄,灯下人影摇摇晃晃。 打更的王胡子换完班,拎着一盏破皮灯笼,大摇大摆地进到酒馆来,给自己点了两碗热热的烧刀子。 他仰头灌下一口热酒,呼出一口冷气。 夜,已似离他很远、很远。 新年的钟声,却已离得很近。 冬夜里忽然闯进来一簇紫红的烈火,那簇烈火挟着一团凛冽的夜风扑面而来,酒馆里昏暗的烛火也被扑灭了一瞬。 王胡子睁开已然微醺的醉眼,看见一个紫裳小姑娘。 这紫裳小姑娘模样不过十七八岁,皮肤白的好像天山顶上的积雪,唇却嫣红得像海边开得最热烈的玫瑰。 但最特别的还是她的那双眼睛。这世上的美人虽不多,却也还有那么一些,她们有的温柔哀愁,有的妩媚娇憨,有的清冷凛然,但从没有哪一个女孩子的眼睛,像这个紫裳小姑娘一样,又美丽,又锐利,神飞之时,好像有神光射出。 她的眼睛,好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得了她。 “拿酒来!” 她已坐了下来。她的面前,已摆了两大坛烈酒。 王胡子吃惊地看着她,他还从未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小姑娘,只一转眼,一大半坛烈酒就已经被她倒进喉咙里喝个精光——好像她压根喝的不是酒,是水! “嗐——渴死我了!” 原来她竟真是拿酒当水喝的。 王胡子不禁咋舌,他摇了摇头,忽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似乎已在那里坐了很久。 他从头到脚都是黑的,整个人似乎已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石像。 石头自然很难有人注意得到,但这尊石像,只消有人看上一眼,就再难以将眼睛挪开。 只因那实在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少年。 他的皮肤也很白,却透着一股冷气,他的眼睛很黑,望着人的时候,好像要把那个人的魂魄都吸出来。 他的鼻梁很直、很高,看上去很像陡峭险峻的雪崖。他的嘴唇很淡、很薄,便似雪崖下边那一片薄薄的冰刀。 他脸上的每一处都是锋利的,他从不给别人转圜的余地,也决不给自己留后路。 紫裳少女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事实上她一进到酒馆里来,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他。 但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剑。 那少年腰上配着一把乌鞘剑,剑虽未出鞘,剑气却已逼人。 这世上能有如此剑气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何况这少年看上去还如此年轻,如此英俊。 她忽然感到一阵兴奋,眼睛里闪过一阵激动的光。 她拎着一小坛酒便走了过去,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那凌厉的剑气,笑道:“这位朋友,不若我请你喝一杯酒。” 她笑起来便似骄阳,却没有骄阳的灼热,只让人觉得灿烂、爽朗,还有一种特别的英气。 那少年只看了她一眼,道:“我不喝酒。” 她这时候才看明白了,那少年面前的只是一壶白水。 她虽有些意外,却并不气馁。 “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少年并不说话,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表达,他的意思已很明显。 紫裳少女笑着道:“你跟我聊天,不需要说,只用听。” 她竟也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和她聊天。 她喜欢聊天,她知道聊天的时候,若是有人能多听一听,那么他们的聊天一定会很愉快。 少年转过了头,不置可否。 她对着明月又喝了一口酒,悠然的样子好像天边飘过的一片白云。 她悠悠道“要说近来江湖之上,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两年前新兴的一个组织,叫做‘子午盟’。” 那少年没有任何表情,只喝了口白水。 “子午盟的人神踪诡秘,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什么身份,只知道有一句话‘午来书,夜半去’。”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若有一个人在正午接到了子午盟的判书,那么他决活不过第二天子时,不论他的武功有多么高,逃的有多么远。” “两年来,死在子午判官书下的武林高手已有十数位,其中甚至还有八大剑派的人。” “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亲朋里边,没有一个人追究此事,连一纸子午盟书也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没有人知道子午盟的盟主是谁,不过,近来江湖里倒是隐隐有一种猜测,一些人认为,那子午盟的盟主,就是青冥剑主贺青冥!” 那少年的目光终于有一刻动容。 紫裳少女笑了笑,似乎有一点骄傲和得意,她知道这少年的武器既然是剑,就不能不为青冥剑动容。 她又接着道:“七年前,贺青冥一连挑了西域大大小小十七家匪帮,之后太原一战,又击杀了‘天罗地网’、‘吉利娃娃’、‘独眼老太’和‘青面老爹’,更逼退了‘龙凤双刀’晏云之,‘钩吻鞭’曲盈盈,牵机阁下属数十名刺客,都折在他一人剑下。” 紫裳少女说着,眼里已闪着光,一副十分向往的样子:“那是何等的剑光,何等的英雄!” 少年的目光似已变得很远,他仿佛是在看着一团雾。 他的目光似乎又很近,仿佛只是在看自己手中的剑。 他慢慢道:“杀人也算得英雄吗?” 她点点头,道:“英雄也分很多种,有的英雄只救人,不杀人,但也有一些时候,只有杀人,才可以救人!” 少年忽的好似笑了一笑,但他的笑也好似一抹雾气:“你认为他是?” 紫裳少女却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年脸上神色一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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