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日,他和秦天纵在窥视赶尸队时,竟没察觉到,深林的某棵大树上,有一双狡黠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季月槐咽下心头不适,继续追问:“那石亓呢,他又是哪儿惹到你,你要对他下如此毒手?” 何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草甸上,心不在焉道:“你说那个弟弟?他呀,他纯是运气不好,竟然认出了宗少侠。” 何苦用下巴点了点晕倒的剑客。 “不除掉不行呀。” 季月槐心思一动,本想追问宗少侠遭遇了何事,却忽然察觉到了蹊跷之处。 他质问何苦:“那天你驱赶的尸体是从哪来,要运往哪里去?” 何苦听闻此言,忽然不笑了,他眼珠转了转,幽幽道:“现在,似乎不是问此事的好时机吧。” 季月槐敏锐地察觉不妙,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一柄长刀直指他的咽喉。 秦天纵半张脸被刀光映亮,高束的马尾随夜风轻扬,发丝拂过其染血的唇角。 只是,眼底深处蒙上了层拨不开的银雾。 显然,被蛊虫控制了。 明明刀尖离脆弱的喉管只有毫厘远,但季月槐最先感受到的却不是恐惧,而是恍惚。 恍然间,就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彼时,季月槐整个人失魂落魄,踉跄跑出了老庄主的寝殿。 这座巍峨的大殿盘踞于绝顶之上,长长的阶梯蜿蜒于云雾中,叫攀爬之人不由得心生迷茫——究竟何时能到头? 季月槐跌跌撞撞地拾级而下,却碰上满脸写着六神无主的秦天珩。 他见自己从大殿出来,死死钳住季月槐的小臂,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季月槐听不懂的话。 什么传位,什么仪式,什么追兵? 季月槐满头雾水,他全然不知山庄发生何事,也挣不脱大少爷的手,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可还没听出个好赖,耳边却传来呼啸而来的尖锐破空声。 紧接着,就是血肉被撕裂的闷响,以及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啊————” 秦天珩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只见他的左腿被白翎箭矢狠狠贯穿,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箭羽。 “你,你没事吧。” 季月槐彻底慌了,他想帮忙查看伤势,可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浑身僵住,艰难地慢慢转过脑袋。 残阳如血,十步之外,秦天纵勒马立于山巅,身后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蔓延至天边。 劲风猎猎,他的披风上下翻飞,内里的甲胄闪烁着凛冽的冷光。 秦天纵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季月槐走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他的心尖,慑人的危机感压迫的他几乎要腿软。 他长刀未出鞘,杀气却已四溢而出。 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闭关修炼么?山庄不是昨日还是风平浪静么? 季月槐紧咬下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刺的疼。 尽管有诸多不解,但他知道,以大殿内的情况,自己现在不逃,以后便再无机会。 季月槐微微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秦天纵忽然笑了。 只是这笑意并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苦苦压抑的偏执气息。 “我原谅你。” 秦天纵声音低沉喑哑,吐出令人胆寒的残酷字句:“你再往后退一步试试。” 许是秦天纵眼底翻涌的郁色过于骇人,季月槐被吓得呼吸急促,眼底瞬间不争气地蓄满清泪,但须臾后,这点点泪光却化作决绝。 他猛地转身,足尖轻点石阶,身形腾空而起,翩飞的衣袖于金红的晚霞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白痕。 见此情景,铁蹄声骤起,副手低喝道:“追!” 秦天纵抬手制止。 “退下。” 手下们闻言勒马,面面相觑,无人敢违逆秦天纵的命令。 秦天纵的笑意彻底消失,他冷声指挥:“反贼尽数关入地牢,严加看守。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手下齐声应诺:“遵命!” 话毕,秦天纵紧咬后槽牙,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出,速度之快几乎要留下残影,朝着季月槐的方向追去。 * 季月槐一路飞驰,不留喘息的空隙,逃至了未名湖边。 天寒地冻,湖面已冰封,厚厚的冰面如镜,倒映出漫天的晚霞。 一艘小船孤零零的冻在湖心,船板上已落满白霜。 季月槐筋疲力竭,他跳至船上,刚想掀开帘子进去避寒,身后不远处却传来清越的刀鸣。 冰层于恢弘的刀气下迸裂,裂纹如碎玉般蔓延,“咔擦咔擦”的碎裂声乍响。 “轰——” 下一秒,湖面冰层彻底被轰碎,碎冰四溅,水雾冲天而起,小船随着碎裂的坚冰剧烈摇晃。 季月槐狼狈地立于船头,发丝被水汽浸湿,凌乱地贴在鬓边。 他很想逃开,但远远眺望着秦天纵的身影,步子却再也挪不动。 二人已一年不见了,若这是最后一面,未免也太潦草收场了。 “不跑了?” 秦天纵咬牙切齿地问道。 季月槐不语,只是认真地看着秦天纵。 长高了,也变结实了些,头发也长了,之前只到肩胛骨,现在已堪堪齐腰。 秦天纵飞身立于船尾,他深吸一口气,隐忍地开口:“随我回去,既往不咎。” 季月槐浅浅地一笑。紧接着,他从袖口摸出了什么。 是一枚刀穗。朱红缂丝编织而成,末端缀着颗小巧玲珑的白玉珠。 “给,出关礼。” 秦天纵愣住了。他握刀的手紧了紧,沉默半晌,还是伸手接过,揣进了怀里。 “走。” “我不能和你走。”季月槐摇了摇头,“之所以留下,是想和你好好道别。” 秦天纵垂眸凝视着季月槐,双手忍不住地微微发抖,嗓子也艰涩难发声。 “你认真的?” 季月槐半垂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哈……” 秦天纵怒极反笑,他猛地扬刀,架在了季月槐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季月槐的发带被刀风掀起,飘飘悠悠地晃着,温顺地滑落在了刀脊上。 秦天纵此刻出离的愤怒,灼人的狂躁炙烤着他,泼天的不安将他吞噬,叫他恨不得挥刀把这艘破船给劈个粉碎,砍个稀巴烂。 但看着眼前之人,他却莫名想起了初见那天,季月槐坐在窗棂,笑盈盈唤自己时的模样。 真漂亮。 九岁的秦天纵和十九岁的秦天纵,相隔十年,对着同一个人,发出了由衷的喟叹。
第20章 季月槐知道,秦天纵现在恨死自己了,恨的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 但他恨也是应该的。 季月槐仰头望着秦天纵。 他呼吸紊乱,握刀的手指因太用力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露出了罕见的迷茫,与深深的疲惫。 颈部的皮肤感受到了刀锋的森森寒意,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季月槐没有退缩与求饶,他只是垂下眼帘,轻轻地说了句。 “对不起。” 俯视雁翎山庄时,只见残垣断壁烧的焦黑,断裂的刀剑长枪散落战场,血水与泥土汇成暗红的溪流蜿蜒流淌,空气充斥着硝烟与铁锈味。 季月槐不是傻子,他已经知晓今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在为秦天纵高兴的同时,也有难以言说的心疼和—— 遗憾。 季月槐想,若你一直是那个势单力薄的三少爷,该多好。 这样,我就能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一直陪在你身边了。 要么从始至终,你就是那风光无限的少庄主,也很好。 那我还能恨你恨的彻底一点,不至于道心摇摆到如今这般地步。 季月槐喉间哽的发紧,嘴角却忽然尝到了淡淡的苦咸。 他缓缓抬手,指尖触及脸颊,感受到了湿润温热的泪痕。 季月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的冰湖和人影都被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他不知道秦天纵此刻的表情如何,也不太敢知道。 良久,只听“哐当”一声。 长刀从秦天纵的手里脱落,直直划破寂静的空气,穿越二人错过的这几年,重重地落在了洒满月光的青石板上。 季月槐倏然回神。 只见秦天纵用尽全身力气,额前布满细密的汗珠,艰难地抬起重若千钧的手,拉起季月槐的手,按在了自己颈后。 风池穴所在之处。 季月槐了然,双指发力按下,秦天纵双眸白雾散去,一头栽倒于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袖沉沉地昏睡过去。 “精彩精彩真精彩!” 何苦在旁边啧啧称奇,“季前辈,可否将我松绑片刻,我真想为你俩鼓掌喝彩!” “你们这一出若是改成戏本子,肯定卖座的很,梨园的老板定能日进斗金啊。” 寨子内,药尸的嘶吼声渐渐变小,直至彻底沉寂。 万千霜拎着染血长剑,一脚踹开了破败的磨坊门。 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看着地上晕倒的几个,还有被季月槐捆的像个粽子的何苦,没有多问,只是提剑指向何苦。 何苦见自己已无路可退,也无计可施。便表现出福至心灵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求饶:“好好好,我愿赌服输,解药给你,都给你,行了吧?” 被松绑后,他也不敢耍诈,老老实实掏出个小瓷瓶,散漫道:“这药嘛,喝一半也行,不喝也行,反正那蛊虫只剩一截子,活不了多久的。” 季月槐接过他扔来的瓷瓶,收进怀里。 何苦刚被重新捆起来,他却忽的收敛住散漫的笑意,狐狸眼上挑地盯住躺在角落的宗剑客。 “宗少侠,别装晕了,我知道你醒了。我不会操控你的,别害怕。” 话音落下后,宗少侠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缓慢而又艰难地爬起身,看着自己布满鲜血的双手,绝望地捂脸,呜咽了出声。 何苦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哭,仿佛在欣赏什么景致似的,良久,忽然语气诚恳地开口道: “宗少侠,其实,我这辈子唯一问心有愧的人,就是你了。” “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爹正在煲菌子汤,鲜香四溢,馋的我直流口水。” “结果趁我砍个柴的功夫,就都死了,死完了,死的干干净净。就剩我一个,藏在空心的树桩里,跟我爹死不瞑目的头颅对视。” “不过,幸好遇见你了。” 何苦冲宗少侠甜甜一笑。 宗少侠瞠目欲裂地想抱头撞柱,可被万千霜眼疾手快地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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