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可以确定,只要云毓自身有了生念,用药饮食的作用至少会强上几倍,一切不过是时间问题。
奚大夫的心情很是不错,在他将将写完的时候,静默了许久的云毓又问道:“阁主的右腿,今后能完全恢复么?”
奚茗画搁下笔,向他望了一眼:“膝骨和脉络都重新接续过,日后应是能行动如常。但是动手医治的时机拖得太晚,他那会的身体状况也不理想,武功多少会有折损。”想起当时的情状,不由摇了摇头,“还有,遇到阴雨天气,免不了酸痛不适,陪在身边的人要多加留意。”
实际上,苏宴不顾劝告,离开苍山又赴边关,从受伤起计算,前后拖了将近两年。伤处的断骨和经络早已长合在一起,再耽搁下去势必治无可治。从边关回转,受寒、高烧不退,整个人病得一塌糊涂,偏偏赌了一口气非要治腿,对其中风险置若罔闻,医术卓绝如梦仙谷主,手心里也捏着一把冷汗。
既然提起,奚茗画觉得没必要隐瞒,索性将一应经过简要地叙说了一遍。世道如今,已经很难评断云毓和苏宴到底谁的责任比较大,谁又付出了更重的代价,作为不幸掺合其中到处救火的倒霉大夫,以及苏宴的好友,他只希望这两人赶紧风止浪歇,花好月圆。
云毓一声不响,始终安静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当奚茗画已经停止讲述,将药方重新审视一遍交给了药僮时,他才低声问道:“重新接骨续脉,是不是很疼?”
奚茗画也沉默了,他犹豫一下,还是如实说道:“早先伤得太重,又有一些碎骨必须剔除,统共四个时辰,他痛得时昏时醒,反复好几次。”
苏阁主平生没受过这样的大罪,点昏穴和服用麻醉汤药都不足以镇痛,就连奚大夫自己,最终完成时,也发觉手都软了
“你也是,都已经过去的事了,对他说那些做什么?”松枫小筑里,苏宴皱眉抱怨道。
“我是抓紧时机替你讲几句好话。”奚茗画捧着茶杯,闲闲说道,“且想想看,你前后骗了他两次,用璇玑贴引着人家跋涉千里来向你坦白心事也就罢了,后面居然假装去世,害得他悲伤过度差点没命,就算现在顾不上,等日后缓过神,岂有不算总账的道理?”
苏阁主十分无语,在误传死讯这一点上,他觉得自己实在很无辜,但是自家兄长做的好事,也只有捏着鼻子一并认下。他问道:“然后呢,他是什么反应?”
“没有然后了。”奚茗画道,“直到午间,都在静静地想心事,看样子有点伤心。午饭还是吃得偏少,但比以往已经好多了,也未曾再吐。”
苏宴略微舒了口气,不管怎样,能够好转才是最重要的。他迟疑一下,终是忍不住又问道:“之后他就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没再提到要见我?”
奚茗画摇头,心中好笑,为了照顾好友的面子还得保持表情一本正经:“这不是你的意思?彼此先冷静一阵,他应该是默许接受了。”
苏宴唯有点了点头,人的内心就是如此奇怪,当云毓为了小苏伤心欲绝、因为重逢哭得不能自已时,他担心情绪波动太大对病情不利;然而当云毓听从了劝告,不再急切地要找自己时,他却不由得淡淡失落。
“不过,云公子还是托我带了两句话。”奚茗画道,“他说阁主腿伤未愈,夜里不用再弹琴,否则他会更加睡不着。还有,即使夏荷夏藕不想再回揽霞居,也是人之常情,请阁主莫要责怪她们。”说着,颇有几分揶揄,“看来比起与小苏相见,你家阿毓倒是更想念那两个小姑娘。”
苏宴瞪了他一眼,一时间,居然真的有点郁闷。
据凌霜禀告,双生姐妹极为自责后悔,已经哭了好几场,恳求回小楼向公子道歉,争取将功赎罪。
发生了昨天下午的事,如果按照正常方式处理,两个少女特别是犯了错的夏藕肯定是不能继续服侍了,但云毓会这般提起,看来不光为了求情,而且同样希望她们还能回去。
“这就主仆情深了,那就让她们回莫云海吧,我也放心一些。”他无奈道。以云毓的敏感孤僻,好容易习惯了两姐妹在身边,确实是尽量不换人为好。
他默然片刻,才接着说道:“其实,年前有人邀我往洛城一行,相谈要事,我因为走不开,所以一拖再拖,已经迟延了不少日子。最近京里又派人催请,既然现在情况稳定下来,我明日就动身,抓紧时间走一趟。”
“去洛城?”奚茗画十分意外,“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和你前几天赶着画的图纸有关?”
苏宴点了点头,图纸不能耽搁,也是由于实在忙不过来,他才接连两个晚上没能给云毓弹琴。
“腿还没好全,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要你亲自去见他?”豫州距离京城三百余里,虽不很远,但坐马车也需要好几天行程,梦仙谷主的眉头不觉拧了起来。他倏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会是重华宫里那一位吧?”
苏宴没有否认:“那位宗主娘娘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以她的身份,出宫前来豫州太过招摇,只能由我过去。”
“你不是一向说帝王家麻烦多,能不沾惹就尽量避免么?”奚茗画道,正因了解苏聆雪闲逸的性格,在惊异之余,他的神色也转为凝肃,“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琅環的面子,该给时还是要给的。”苏宴叹了口气,“我虽然认为上代江宗主选择与宗室联姻殊为不智,弄得如今朝野内外树敌众多、隐患重重,但不管在大事大非还是靖边抗虏上,琅環确有可敬之处。为国为民的苦差总要有人做,有他们挡在前头,我璇玑阁与众多武林门派才能过着安稳日子,想避世就避世,想神秘就神秘。而今冬去春来,辽人不久又将再度犯边,韶安烽火将起,我想来想去,到底是不好推辞。”
会面是琅環皇后提出的,主要还是在边关防务上寻求璇玑阁的支持,但一再郑重相邀,又似有着更深一层的含义。
他顿了顿,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山雨欲来般的隐忧:“总之,短则十日,长则半月,这边还要拜托你多担待,帮我看顾着阿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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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了,尽快完结>_
第十四章
苏宴次日启程离开平山镇,轻车简从前往洛城。
云毓浑然不觉,直到过了两天,他又一次想着要见阁主,才得知小苏已经悄无声息地跑掉了。
是的,即使包括梦仙谷主在内,所有人都一再说明苏阁主是身有要事,不得不暂时外出,在云毓看来,苏聆雪不告而别,分明是有意躲避。
他是答应了冷静一下,可没想过会被丢在山居,十天半月见不到人,隔几日一次的共进晚餐也取消了。就算阁主再有顾虑,彼此相见与好好养病难道就是矛盾的?
他相当不开心,如果不是夏荷做的饭菜太诱人,差点气得又不吃饭。
接下来的日子,不是心神恍惚就是闷闷不乐,然而云毓的病情却在好转。从那一晚之后,他仍旧吃不多,不太能碰油腻,但再没有反胃呕吐过,面对菜肴点心时,先前那种隐约的排斥也消失了,时而还会不知不觉多吃半碗,多挟几箸。
就像长途跋涉后终于得以休息,病痛和焦虑一旦缓和,加上奚茗画用药调理,安神定心,过往积累的疲惫顿时显现出来,他总是不由自主觉得倦怠,连手指都懒得动弹,吃过饭就犯困,有时坐着听话本,也会靠在长椅中沉沉睡着,一睡就是一两个时辰。
所以他能用来神游以及生闷气的时间也不是很多,情绪平稳,并无大起大落。
除了奚茗画,周围每个人对这样的变化都感到不可思议,饮食与环境一如从前,云毓的反应却像换了个人,话说一天睡七个时辰真的不要紧?
“一半是药力使然,另一半是身体需要。”梦仙谷主不以为意,往日即使加重药量,病人都难以成眠,如今总算学会了休息,“随他去睡,这才像养病的样子,我还嫌七个时辰少了。”
一众从人才松了口气,再怎样说,能吃能睡都远远胜过吃不下睡不着。
云毓毕竟非常年轻,短短七八日,他的状态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不同,脸上多了些许血色,肌肤也透出白皙莹润的光泽,再不是苍白无神得像个影子。夏荷与夏藕觉得每天清晨见到公子,他的样子似乎又与前晚不一样了,但若问具体改变在哪里,一时又说不清楚。
春日细雨绵绵,溪水化冻,山野笼上一层浅嫩绿意,夜晚经过竹林,总听到竹笋破土拔节的噼啪之声。莫云海静谧依旧,却一天天充满了生机,过午时分走近竹林,少女们的清脆笑语便传入耳际,从小楼窗边望去,天边云霞绚烂,映着桌上刚采来的桃花。
云毓自己没觉察,但实际上,自从明白苏宴就是小苏之后,他对于居住在墨云海的心态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再那么局促不安。往日想着给阁主和璇玑阁造成偌大麻烦,现在么,既然是小苏的地盘,自己为什么不能随意一些呢?
连带面对凌霜和侍女们,他都自然多了。
苏宴临行前说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但是十天半月都过去了,他还是没回来,只是从洛城飞鸽传书,告知需要多耽些日子。
云毓闻讯更气闷了,觉得每天暗暗数着日子,在小楼里盼望的自己实在很傻。但是若要赌气不等,杀去京城算账,未免小题大做,璇玑阁众人也一定不会支持。
故而他仍然不得不安静地养病忍耐。半月时光,身体已经好了许多,眼前发黑、心悸喘不过气的情形几乎不再出现,虽然奚茗画认为各方面调理是一个长期过程,但很明显地,他业已完全脱离了危险。
又是十余天过去,日升月落,山溪畔的桃花快要凋谢,苏宴仍然没有回来。
“阁主说,此行颇有收获,琅環会为璇玑阁提供一些资源,但作为交换,还需耽搁一段时日才能返回,大约再一月左右。”凌霜站在云毓面前,头一次感到底气不足,说话也不如往常利落,“阁主还说,收到传讯,得知公子病情渐有起色,极是欣慰,叮嘱您好生静养,他忙碌之余也能安心。”
云毓秀长的眉峰顿时蹙了起来,像是非常想发火,但正主不在又不知从何发起。他神色清寒,好一会儿才道:“请姑娘转告阁主,京畿繁华,爱停留多久是他自己的事,不必特地知会于我。”又道,“反正除了半年之约,我与他之间又不曾约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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