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屑伴着尘土撒了猝不及防的权衡满脸,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睁眼时沈天游又跑远了,扭头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 权衡沉下脸。他受够了这种游戏,手掌按向了刀柄。 君燕纾追上来,把他出鞘一寸的刀按回去了,又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从凶器上拿了下来,又扯着他往巷子里追。 转过弯,巷子幽深,追到头,发现是死胡同。 沈天游面对眼前一堵墙,墙上蹲着个摇着绳圈虎视眈眈的寒露,后面堵着权衡和君燕纾。 权衡沉沉道:“接着跑啊。” 沈天游叹口气回过身来。 他宽腰窄肩,看上去三十出头,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面容英俊硬朗,鼻梁很高,下巴上有些胡茬,几绺散发没束起来,显出几分不修边幅的落拓和潇洒。他向君燕纾局促地搓了搓手:“小师弟啊,哥也不是故意骗你的……” 君燕纾微微一愣:“骗我什么?” 沈天游也是一愣:“你不是发现了我骗你说丢了盟主令,才过来兴师问罪的?” “少装傻充愣,”权衡不厌其烦道,“武林盟主令究竟丢没丢根本不重要,你把我们引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听桃花市发生了什么吗?” “少阁主很聪明嘛。”沈天游夸奖道,“莫怪莫怪,我看见少阁主实在是吓了一跳,才要试探两句,看你知道多少。” 权衡抱着肩,从牙缝里嗤了一声。 君燕纾简略把桃花市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不知了法能不能带回来有用的情报。” 沈天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我明白了。我在洛阳似乎还是打草惊蛇了,现在做事都人盯着,实在是不方便,刚刚也是为了甩开暗桩,才带你们跑了这么久,见谅见谅。时间差不多了,再不出去他们会起疑的——你们参加论剑会不?” 君燕纾把目光投向寒露,寒露抬抬手:“我是来参加论剑会的。” “走走走,来者是客,”沈天游自来熟地一搂君燕纾的肩头,无视了权衡杀人的目光,抬头招呼道,“带你们去王家大院住去。”
第24章 以色见我(三) 薛家被抄家那一年,薛重明十二岁。他从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小公子,骤然被打进烂泥里,成了丧家之犬。 官兵杀来薛家时,薛家上下一片混乱,薛重明只记得父亲给他套上家仆的衣裳,双掌用力握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快跑,重明,千万别回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是谁!” 他惶然道:“可我去哪?” “去白马寺,”他的父亲说,“去找圆觉大师,他会收留你的!” 薛重明满肚子的不舍和恐惧,他的父亲却不容他有片刻的犹豫,在他的背上用力推了一把,他从此被推出了童年,逃进了天涯。 他在从狗洞逃出院墙的时候远远向门前列阵的官兵看了一眼。官兵之中围簇的青年人身姿挺拔,贵气逼人,目光掠过众人向他穿来,如一柄利剑将他透心杀了一遍。 他认得此人。 三王爷李珩。 薛家贪污江南道千万两白银,珍物无数,数罪并行,证据确凿,陛下震怒,三王爷领了御令,亲自来抄家。 年少逢如此变故,薛重明本该憎恨。他也确实想要寻一个用于倾泻仇恨的罪魁祸首,可薛家的确罪有应得,他从此孤家寡人,难道要去恨天子? 天理不帮他,他内心的道义也难以说服自己。 白马寺远在洛阳。薛家是江南梁溪的大世家,从江南北上,路途不可谓不遥远,他虽自幼习武,却仍是一个从未行过远路的小公子,光是走去金陵就丢了半条命。 他与乞儿抢过食,也与野狗拼过命,走到金陵时,被人敲了一闷棍,醒来时已经被绑起来扔在了马车里。 他听到驾车的人在谈论合欢宗,什么“纯阳之体”,什么“顶级炉鼎”,有些词他听不懂,但他知晓自己被合欢宗盯上了。 合欢宗是臭名昭著的魔教,重肉欲,淫声色,打着双修的名号做损人利己的事情,被抓去合欢宗的人大多都被榨干性价值,死无葬身之地。 薛重明从那辆马车上逃了下来,却被发现了,他慌不择路,拼命奔逃,无意间闯进了一家妓院的后院。 他从院墙上翻下来,摔伤了腿,头晕眼花,等能清楚视物,他看见一个人站在一棵树下,一双桃花般的眼睛静静看他。 “救救我,”薛重明哀求道,“求求你。” 那是个孩子,七八岁的模样。孩子向薛重明眨眼睛,一声不吭地走开,薛重明躺在原地,心生绝望,一动不动地看着天。 不多时那孩子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白面馒头,轻轻触了触薛重明的脸颊。 那是一场晚夏。西边金乌低垂,眼前孩童面容漂亮得宛如鲜艳的山茶。 薛重明在泥泞里痛苦不堪地滚爬,终于摸到一只细瘦伶仃的浮木。他怔怔地看着那只馒头,红了眼眶,像是沙漠久行的人渴水一般紧问:“你叫什么?我叫薛重明,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对方抿唇笑一笑:“花开。”又说:“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爹娘呢?” 薛重明黯然道:“我没有父母了。合欢宗在抓我,我实在是没有地方去——你能不能让你家大人帮帮我?” 花开听见合欢宗的名字,又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摇头:“哥哥,这里是青楼。吴妈妈最胆小怕事了,被他们发现,你肯定会被卖掉的。” 风尘地最怕惹上江湖腥,花开说得有理。薛重明有些绝望,又累又饿,狠狠咬了一口白面馒头,积久的委屈哽在喉咙里,热气直往眼眶外涌。他边吃边哭,花开在他身边蹲下来,抱着膝头问他:“我听说过合欢宗。那些追你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薛重明仔仔细细向花开描述了一番,花开听完认真点了点头,又问:“你的口音好奇怪,你不是金陵人吗?” “我原来住在梁溪,”薛重明抹了一把眼泪,一边哭一边说,“我家没了,我爹让我去白马寺,可洛阳在哪啊?” “你是那个梁溪的大贪官的儿子吗?”花开歪着头问,“你也姓薛。” 薛重明一口馒头堵在嘴里,瞪大眼睛看花开。他一路上已经很小心,只是见这孩子比他还小上那么多,一时放松了警惕,没想到被轻而易举地道破了身世,不由得有些慌乱。 “你别怕,”花开老气横秋地安抚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会帮你的,你先去我家躲一躲吧。” 薛重明哽咽道:“你真好,谢谢你。” 花开看他吃完了馒头,才站起来,从树后探出头,小心地张望。 薛重明小声问:“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啊?” “我住在这里。”花开很谨慎地看着路,小脸板得很严肃,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一点,不要被发现了,这里是我的秘密后院,要是被人发现,我就不能再来玩了。” 薛重明点了点头,猜测花开在这里过得可能并不好。 如果他还是那个贵公子,他大可以直接将花开带走,可他而今自身难保,又有什么能力多照顾一个半大孩子呢? 花开看周围无人,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带着薛重明拐进了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而后从一道窄门进了青楼里,挪开一箱杂物,钻进了一个幽暗的洞口。薛重明跟下去,那是一间狭窄的地窖,只头顶一漏残烛般的天光照亮,地面堆积无数杂物,落脚都困难。
“好啦,”回到这里花开显然松懈了下来,拍了拍一垛稻草,对薛重明笑:“这里就安全啦。你在这里休息几天,躲过风头,就可以走啦。” 薛重明猜过花开过得不好,却没想过有这般不好:“你……这是你家?” 花开点点头。 薛重明无言,只能笨拙说:“那打扰了。” 薛重明在这里住了一天。花开每顿给他拿几只馒头,薛重明每一个都吃得像是品尝蟠桃。 第二天,花开慌慌张张从小道里跑回来,薛重明正要说话,被一把推进了杂物堆里:“躲起来,快躲起来!” 薛重明刚藏进一只木箱后面,就听见地窖被打开的声音;他悄悄抬头看,看见一个男人拿着鞭子从梯子上走下来。 花开看见鞭子,低低地哀叫了一声。 “叫,现在知道叫了,你个记吃不记打的母狗,”男人甩了两下鞭子,“衣服脱了!” 花开一声不吭地开始脱衣服,然后跪了下去。鞭子在空中发出鞭炮般的惊响,末梢抽在了花开的背脊上,一鞭就让孩子抱住了头,痛苦地蜷缩起来。 薛重明觉得那一鞭像是抽在自己背上,他弯了腰,张大了嘴,溺水般抽了一口气。 男人一边打,一边骂道:“你个婊子生的怪物,真该让公狗给你开了苞,偷,我让你偷!” 孩童赤裸的身躯就这样展示在薛重明眼前。瘦弱、苍白、纤细、伤痕累累。花开抱头蜷在那里,从薛重明的视角,能看见腿心里那异于常人的畸形。 男人手里的鞭子不停,嘴里不干不净地接着骂:“他娘的,你还要吃几年的白食?要不是吴妈妈怕你被大屌玩坏了,早让你接客了!藏什么藏,你当自己多干净似的,你就是个雏妓!” 薛重明恐惧过、忧虑过、痛哭过,而在此刻,他第一次生出从胸膛烧到天灵的愤怒。 他要从藏身处冲出去,用什么东西划破这个丑陋男人的喉咙——可下一刻,他看到花开藏在细瘦臂弯下望过来的目光。 阴暗里花开的眼睛似乎发着冷光,那冷光像毒蛇的尖牙,也像恶蝎的螯针。 那是警告:“不要动。” 薛重明被这阴冷的目光钉在原地,冷静了下来,拼命控制住自己。他尝到嘴里的血腥味,是刚刚太用力咬破了口腔里的肉,他却感不到嘴里的痛,只有胸腔里似有刃翻搅。 薛重明不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了。他所能记得的,是他和花开并排坐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花开小声说:“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薛重明摇着头,说不出话。 “你会武功,对吧?我看见你从那么高的墙上翻下来。”花开说,“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你帮帮我吧。” 薛重明说:“好。” 他重重说:“我们一起走。” 隔天傍晚,他们偷偷溜出了地窖,穿过狭窄的小径,来到那高墙围堵的后院。薛重明费力攀上了墙,然后用从杂物里翻出来的麻绳,把花开拉了上来。 花开坐在墙头,低头看了看:“好高。” 确实很高,薛重明也有些犯憷,但他硬着头皮说:“没事,我先下去,然后接你。” “等一下。”花开看着远方,像是在找人,“天空很漂亮,陪我坐一会儿吧。” “合欢宗的人恐怕还在金陵城内,我怕不安全……” “我知道。”花开说,“他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在金陵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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