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样形容过于给君燕纾贴金了——用通俗点的话说,这小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三师兄出师许久,离开太白山已有五年未归,而今匆匆赶回,自然不是为了瞪君燕纾,于是没有多说什么,绕过君燕纾的秋千,向着桑予的庭院内走去。里面已经候着不少人,三师兄挨个寒暄,氛围哀伤而融洽,更衬得君燕纾是个局外人。 君燕纾并不在乎。他在乎的事情向来很少。他一边轻轻荡着秋千,一边心中默背从藏书楼学到的双修功法的后半截,想着自己的行程。如果不是师父突然大限将至,他此刻应该在去姑苏的路上。 三师兄问道:“师父如何了?” 有弟子回道:“他不让我们进去。” 有别派的来者苦笑摊手:“剑仙不让任何人进去。” 三师兄只当是师父不肯让人们看到自己衰弱的模样,心中凄然,上前推门道:“我进去看看。” 他刚踏进门槛,就听见不轻不重一声:“出去。” 三师兄还不等抬头看见人,便低眉顺目地退了出去,那声音又道:“别堵在门口,散了吧。叫燕纾进来。” 三师兄被赶了出来,灰溜溜地关上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对树上喊道:“君燕纾,师父叫你。” 君燕纾从秋千上飘下来,目不斜视地走过人群。人们看他的眼神各异,但最终没人说话,默默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寒露不在,这里竟然没有一双善意的眼睛。 君燕纾走进桑予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桑予坐在二楼的回廊里,正在喝茶。君燕纾无声地走到他的茶几边,站定:“您找我。” 桑予并不看他。剑仙剑眉冷目,皮肉紧致,面容像三十岁,眼神像五十岁,但无论如何都不像年至耄耋;他看上去既无老态龙钟之形,又无虚弱不堪之意,说是大限将至,看上去倒比谁都活得精神。 君燕纾知道他一周前虚弱得连筷子都拿不起来,显然此时是回光返照。他站着没说话,听见桑予问:“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吗?” 君燕纾看向院中的梅树:“记得一点。兄长向外指了指,梅花就开了。” “你倒只记得他了,”桑予无奈摇摇头,“你知道他是谁吗?” “知道。” “他临死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君燕纾认真回想了一番。那在他记忆中刻得格外清晰的情景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青年一边流血一边笑着说话,都是些无关天下的家常话。 “他叫我以后不要乱杀人。” 桑予沉默。这对师徒一个顶一个的话少,如果还有第三人在场,二人之间的寂静能把他溺死。 “他倒不如告诉你一些家国天下的大事,”桑予终于说,“我若死了,你就不好过了。与其一问三不知,不如他给你编点谎,哄一哄那些野心勃勃的人。” 谁不想未卜先知?谁不想抢得先手?昭星宫主活在世上,就是活神仙,而一旦离世,这位活神仙与人间唯一的联系,只有一个君燕纾。 他杳无音信之时就有人开始调查,多多少少都关注到了剑仙的这个小徒弟,只是碍于桑予的身份,都按耐住了心思。等桑予一死,无剑仙庇护,心怀不轨之人定会蠢蠢欲动。 君燕纾确实是惊才绝艳,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 君燕纾道:“我当真不知,他们又能如何呢。” 桑予摇头:“有时人想要的不是谶言或真相,只是要寻一个缘由。随月与你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会落在谁手里。” 君燕纾并不愚笨,已经明白了:“他们会从我这里得到想要的,真假无谓……可他们想要什么?” “天下共主,武林至尊,万人之上。” 君燕纾想,都是些无聊的东西啊。 桑予看起来也觉得无聊。这种情绪显示在他冷硬的面容上,便显得寂寥。 桑予问:“你可有去处了?” “有。” “那便好。”桑予说,“我死后,你便走吧。” 君燕纾落在蓝天与山巅的目光向下滑落,望向了庭院中的人们。他们三两围聚,窃窃私语,从上向下看,只有一模一样的黑头顶。 君燕纾说:“我走得了吗?” 他声气平和,没有质问的意思,桑予却是一愣,手指在案几上下意识一收。 君燕纾看到了他的动作,也愣了一下。
电光火石之间,他明白了什么,抬眼与桑予对视,声气仍旧和平:“那么,您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桑予没有再看他,目光投向远山,慢慢道:“我与君随月相识一生,他做过不少出格的事,每一次都是我为他善后,可这次来不及了。” “……您还是不放心我,是吗?” 君燕纾安静等待后文,桑予神情有些不忍,但还是说出了口:“君燕纾,我始终认为,他把你带在身边,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君燕纾的手指揉搓着袖角,轻声说:“这样啊。”
第41章 君身三重雪(六) 君随月领着君燕纾四处坑蒙拐骗时,君燕纾十岁,已经开始记事。君随月带着他从东海离开,君随月带着他在玄菟堆雪,在东海垂钓,在蜀中折竹,跑了万里河山。 君燕纾对他的所有安排都没有异议。少年的身量疯快地往上拔,仍旧不爱说话,喜怒都缺失,衬得君随月幼稚得多。君随月喜欢拿各种事情逗他,最想看他生气,但这又确实强人所难。失败的次数多了,君随月也丧气:“唉,娃娃,你得像个人呐。” 君燕纾闻言不解:“我是个人。” “你是个棒槌,”君随月拿折来的柳枝敲他的头,“人有七情六欲,我看你全丢了。” 敲完他又说:“丢了也好。感受不到痛苦,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君燕纾只是默默看着他。君随月伸手把他束好的头发揉乱了,叹息着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 君燕纾整理自己的头发,君随月自己惆怅完,转头还是为老不尊的一条好汉,天天不懈地试图打开少年的心扉。他每天跟君燕纾讲八百句话,能得到三句回复就很欣喜;他教少年什么是善恶、什么是对错,少年理解不了,君随月也没指望他能立马明白,只勒令叫他记住。 几个月后他们路遇劫匪,还不等君随月表态,君燕纾已经提起武器把人割了喉。鲜血喷了少年一脸,他只是睫毛颤了颤抖掉血水,而后一如往常那样回头,无声望向君随月。 君随月沉默下来,没有责备的意思,只是意识到这个孩子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了。拔掉钉子,也会留下伤疤,君随月不知道这孩子是天性淡漠还是被迫封闭了内心,但唯有一点已成现实:过往的经历把他塑造成了冷漠的凶手。 君随月看了他许久,第一次觉得棘手。 少年是武学的奇才。如果永远不辨善恶、漠视生死,待他天下无敌之时,又有谁能牵住他呢? 如君随月观星所见,这个少年将是整个江湖的隐患。 他们对视着站了许久,君燕纾的眼里一片看似乖顺的空白。最后君随月伸手揉他的头,把他揉得东倒西歪。 昭星宫主苦笑自语:“下不了手啊。” 又问:“你想习武吗?学剑怎么样?” 剑是君子器。 君燕纾看着他,点了点头。 他们说不好是旅行还是流浪了一年。那正是江湖风雨飘摇的一年,君随月四处奔走,试图从混乱的命轨里找出一条可以继续带着武林人前行的道路来。君随月有时跟君燕纾讲家国天下,那是太抽象的东西,一百一十岁的老人都未必看透,更何况十一岁的少年。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君随月问。 君燕纾摇头。 “也不关心?” 君燕纾点头。 “那你关心什么呢?你想要的是什么?” 显然这个问题问住了少年。少年只懂得听从命令,询问他自己的意见却让他无所适从。他皱起眉来,不确定说:“我想……继续下去?” 君随月笑了:“是指什么?一直和我在一起?” “嗯。” “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是很困难的,”君随月话里有话,“你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行。”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眼角的碎墨一般的泪痣,话锋一转,“好看吗?” 君燕纾没反应过来:“……嗯?” “我在这颗痣旁边再点一个墨点怎么样?”君随月兴致勃勃谋划着,“不瞒你说小孩,我其实有不少仇家的,这样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可以跟他们说‘各位大哥找错人了,我和君随月是双胞胎,我叫君逐日’……” 君燕纾觉得他在逗自己笑,于是形式化地浅浅弯出了个笑容。 “记住啊,你兄长我从此以后就有两颗泪痣了,”君随月说,“以后你要是遇到跟我长得一样有特色的人,记得多和他交流交流。” 君燕纾点头。 “你为什么不回昭星宫去?” 第二年的时候,君燕纾忽然问了君随月这么一个问题。彼时君随月正在桑予的院子里浇花——院子的主人远在昆仑,君随月大摇大摆地鸠占鹊巢,倒也没人敢来说他。 这是君燕纾第一次主动想要知道关于别人的什么,君随月放下水壶,选了一个比较谨慎的答案:“我想留在我喜欢的地方。” “你不喜欢昭星宫?” “很难有人会喜欢那个地方吧,”君随月说,“尤其是你在那里过了很多年睁开眼睛就是珠算、梦里还要计算乘除和开方的时候。昭星宫没有什么人情味,像是个由你构成的地方。” 君燕纾说:“我没有人情味吗?” “有一点。” 闻言君燕纾并没什么反应。君随月知道君燕纾其实明白很多事情,只是无法同感,也并不在乎。就像他知道自己是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只依靠命令和惯性做事,但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君燕纾问:“你喜欢这里?” “当然。” “为什么?” “这里有你桑爷爷,他是个好人。”君随月说,半开玩笑地,“说不定以后你也会喜欢什么地方,而那里对你来说与众不同的原因是有个坏人。” 君燕纾难以理解,但他已经习惯于君随月偶尔蹦出一两句谜语让他以后猜。 君随月问:“你喜欢我吗?” 君燕纾点头。 “有多喜欢?” 君燕纾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君随月说,“你会伤心吗?” 伤心,君燕纾知道这个词语的意思。按理说他应该会如此,但那是什么感受呢? “算啦,”君随月语气松散,声音温和,“真到那天你就知道啦。” 君随月等到桑予回来,再次跟他下了一盘棋。五子连珠,桑予连输十盘,已经麻木了,专挑君随月不爱听的说:“那个小家伙的问题,你解决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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