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自舱中钻出,见他在船头望得出神,不由劝道:“江少爷,这一日便到了,您放心歇着吧。” 男子却只是摇摇头,回头问道:“你去过朝夕城么?” “去是去过,”船头检查过桅杆,走到他身侧,含笑奉承道,“不过连神君的面也没见过,自不敢与您相比。我往日里只听说折雪城受了神君庇护,不可侵犯,没想到这只不过挂了一个字,这些船已退避如此,可见神君看重于您……”他啧啧感叹了几声,又难言好奇地道,“想来您见过他不少次吧?不知神君是什么模样?” 江飞梓吸了口咸腥的海风,低头笑了笑,只望着浮沉的碧波不答。 他今年已三十三岁了,纵是风平浪静,海面上映出他的影子,也早已不复少年时轻狂骄纵的模样,而记忆中的神君,也化作云烟中一道模糊的幻影。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他,若不是当年万法门覆灭时,神君派人大张旗鼓地送了许多东西去折雪城,将他们纳在羽翼之下,他几乎要以为那是他年少时发过的一场梦。 说来可笑,因神君不再踏足折雪城,而那位高高在上的雪童子再三警告,外人眼中与神君关系匪浅的人,就连朝夕城也只敢远远绕开,若非借着萧叶两家联姻的大喜之事为由,他也不知有没有机会来到此地…… 思绪沉浮如海浪,而船四平八稳地行在海上,渐渐靠近着无数人向往的朝夕城。 等朝霞化作晚霞,他眼中的岛屿终于也不再是一整块朦胧的玉璧,而是能细细窥清其上山纹水路,墨城白墙,令人目不暇接的一幅幅工笔细描。 岛屿四周铺满珍珠粉般细腻的白沙,映着碧蓝清浅的海水,其上春山如黛,碧影繁覆之间开满了各色花枝,桃花如烟,梨花似雪,姚黄魏紫,碎锦繁绣点缀其间,明艳照人。古朴的屋宇错落在如娥山水之间,掩映在绚烂花色之中,浑然一体,超然世外。 繁忙的渡口上早已停泊着许多船只,江飞梓按耐不住跳下船,等着船头熟门熟路地找来三辆车马,将船上的贺礼小心卸下,满载着向城中而去。 城中人来人往,人声嘈杂,街市上许多新奇之物,令人眼花缭乱。一处茶摊上围着许多人,有人高声吹嘘:“看见这个伤没有,就是萧府里那只鸟抓的,我张百天训鸟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么刁的鸟……我可不明白,神君干嘛养着这么刁的鸟,真是……”“神君做事,哪里是你能明白的?”“若我是你,就是被那只鸟抓破相,我也得等着见神君一面!”“就是,你要不服气,萧府近日招厨子,你再进去……”“难哟,萧府哪是这么容易进的?” 江飞梓坐在车头半心半意地听着,暗自忐忑,手中捧着一个半人高的白瓷瓶,瓶中是一支灼灼盛放的红梅。 这是临走之时,那个曾经的苏护卫交给他的贺礼。 原本他也觉得折雪城中唯一的一株红梅,确有几分珍贵的寓意,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只随手和其他贺礼放在一处,但此时他望着这满山繁花,很难不生出一丝犹豫来,颇想将这支梅花随便塞在哪个路人手中,以免被萧家看轻。 可当他低眼之时,一缕晚霞恰落在梅瓣之上,仿若一点光火照彻梅骨,霎时间紫府通透,红露欲滴,烁烁欲燃,竟如通灵一般,显出几分夺人心魄的妖异之色来。 江飞梓一个晃神,再回过神来之时,驾车之人已拉住了马,抬头一看,前方车马成行,不远处一座镶嵌在青山绿水中的府邸,正是萧府。 朱漆府门前,一个青衣掌事正拿着纸笔,高声念着:“长舸派,进贡明珠三十对,交露十帐,比目玫瑰佩三十三双……为神君贺喜。”府中下人便来来回回搬运着那些源源不断的贺礼。 “……听说神君大喜之日本是在一个月后,但消息传开后,因往来道贺之人太多,萧府只得早早开了府门纳礼。”船头伸着脖子垂涎欲滴地望着那些宝贝,“江少爷,若非您聘我们护送贺礼至此,我只怕没这开眼界的福气。” 江飞梓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只觉手中梅花越发烫手起来,可惜还来不及扔掉,前方车马已空,车夫立刻驱车上前。 那青衣掌事一眼扫来,江飞梓只得捧着红梅下了马,报上折雪城的名号,任船头点头哈腰地一样样卸下车上的贺礼。 “折雪城,”青衣掌事看也不多看他一眼,仿佛半点不知晓神君如何特意照拂过此地,低眸飞快地在纸上记下,“红玉珊瑚珠六十双,冰簟珊枕二十五只,黄金鱼钥六十对……”他顿了顿,抬眸盯住江飞梓手中的红梅,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之色。 江飞梓只得硬着头皮递过去,昂首道:“此乃折雪城中唯一一株红梅,常开不败,乃天降祥瑞,特折之献与神君。” 那人点点头,示意一个下人接了过去,低头又记道:“红梅一支……下一个。”竟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中。 这些年来,因神君唯独对折雪城有过庇护之举,江飞梓出身江湖后,但凡知道他出身折雪城之人,无一不对他退让三分,何曾受过此等轻慢? 江飞梓心中登时意气又起,不仅不离去,反几步踏上了台阶,高声道:“我是折雪城少城主江飞梓,特来为神君道贺,劳你传个话。” 那掌事不为所动地瞅他一眼,不卑不亢道:“好。下一个。” “……”江飞梓闹了个没脸,犹不甘心地咬牙道,“当年叶清臣亲自到折雪城来,也曾和我喝过酒,你告诉他我来了,我不信他不来见我。” 听到此处,下方众人不由难掩羡慕地讶然议论起来,那掌事却依旧只波澜不惊地应了声好。 江飞梓脸色由红转白,到底是成熟了许多,按耐着没有当众发作,转身拂袖而去。 而那瓶红梅,却被下人捧进了珍宝如山的仓库,毫不在意地摆在角落里。 直到夜幕深垂,幽暗无声的萧府库房之中,忽地闪过一抹妖异的红光,只刹那间,那白瓶之中的红梅陡然消失,宝山之上,却多了一个眉目焕映的红衣少年。 他乌眸流转,悄无声息地自金玉堆砌的小山上一跃而下,轻如片梅落在地上,自袖中摸出一枚红丹吞了,在屋中转了一圈,捻了个法诀,自洞开的小窗跃了出去。 明月如霜,初春的夜晚还带着一丝凉意,他趴在房檐上,眯眼望了一圈重叠的院落与屋脊,小心翼翼地避过巡查之人,黑猫一般弯着腰,自檐上蹑足走过…… 可惜萧府始终是萧府,他才刚走出库房所在的小院,就听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接着便是刀剑齐鸣之声。 他猛地自院墙上翻身而下,来不及辨明方向,一头撞进一个小院,快得似一道夜风席卷而过,在侍卫追来之前,刹那间消失了踪影。 一队巡查侍卫在院中细细搜寻了一番,一无所获,面面相觑之下,只得拢眉离去。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角落中一支梅花动了动,陡然化作人形,倚在墙上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往前,却忽听人唤道:“孟小楼,是不是你?” “……”他浑身一震,回过头去,却见一个白衣侍者站在院门前,正不耐烦地拢眉盯着他,“谁许你到处乱走!所有人都等你一个,还不过来?!” 他心中一动,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 那白衣侍者一路带着他在曲折回廊中走了许久,终于走到了另一个灯火通明的院落之中。 此时,院中正整整齐齐地站着十一个人,男女老少,无一不是肃然而立,噤若寒蝉,四面火把之下,竟是十二口露天的锅灶。 一个青衣男子正拿着纸笔坐在屋檐下的桌案前,审视地盯着众人。 白衣侍者领着他走进去,低头道:“聚贤楼,孟小楼。” 红衣少年在众人身后低头站好,不动声色环视一圈,瞧出这是后厨之地,心中稍安。 果不其然,那青衣男子见人到齐,便道:“既然人已齐了,便开始吧。一人一道拿手菜,通过即可留在府中,否则便领了赏走吧。” 红衣少年心头狂跳,暗觉走运,果然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盘深谙神君心意的清蒸素鱼。 谁知端上桌时,那掌事竟说:“不错,可惜味道过于清淡了些。” ……小白本就不嗜辣,你懂不懂? 红衣少年不由诧异地抬眸瞧他一眼,又在他抬眼前飞速垂下眼,识时务地掏出袖中一颗顺手牵羊的明珠放在鱼目之上:“……是。”
那掌事瞧他一眼:“倒也机灵,留下打个下手吧。” 明月高悬,新进府的“孟小楼”和另外三个厨子一起睡在下人房中。 四周鼾声如雷,他屈着腿倚在窗边,望向月光下的墙头,忽地微微一笑。 ——他想见的人就在数墙之隔的地方,是天意将他送来,可不是他贪心如此。 ———————————————————————————————————————————— 小红:我又回来了!ヾ(?°?°?)?? 小白:哦,请你喝喜酒啊。 小红:Σ(っ°Д°;)っ
第50章 生不逢时 宫饮泓醒来的时候,窗外也是这样的月亮,恍恍惚惚笼在他身上,似刀光剑影,泛起一片浸入骨髓的寒意。 他并不觉得冷,只是锥心刺骨的剧痛,痛得仿佛他永远地停留在被撕裂的瞬间,冷汗眨眼就浸透了衣衫与床褥,若不用尽全力咬紧牙关,喉中便要溢出凄厉的痛呼。 可他愣了一瞬,却骤然大笑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翻身而起,五指紧扣着床沿,眸中闪过狂喜——痛很好,痛,就是活着。 他还活着,还活着! ……小白呢? 他想起阖眼时萧熠望着他的神色,心中滚油一般煎熬,忙抬首四顾,哑声疾呼:“小白?” 这是一间寻常的屋子,有些眼熟,窗外落雪簌簌,雪月交光——折雪城? 宫饮泓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忍着剧痛,撑起身子翻身下地,踉跄着几步推开了门,寒风夹杂碎雪扑面而来,门外依稀一个人影立在一株梅树之下。 “小……”那人忽地转过身来,月光落在他眉目上,宫饮泓鼓噪的心骤然一静,脱力地靠在门上,笑道,“苏大哥。” “你醒了?”苏檀疾步走近,紧拢着眉峰将他扶了进去,转身点亮了桌上的灯火。 宫饮泓忍痛抬眸,一时愕然:“你……你怎么……” 他的容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却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 “老了?”苏檀淡淡一笑,倒了杯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一颗红丹递给他,示意他服下。 宫饮泓吞下丹药,浑身剧痛缓缓消散,心中却陡然一凉,一把攥住他衣袖,微颤道:“……多少年?” 苏檀极轻地叹了口气:“十六年。” 风声骤紧,落雪推窗问阁,寒意森森,宫饮泓面色煞白,低声喃喃:“十六年。”他还以为……自己只是在鬼门关外走了一圈,原来已经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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