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路程,江季麟一直没怎么说话。 那日的话头起了一截便落下了,几人心照不宣都不再提起,这桩事一旦成真,能牵扯出的东西不可小觑。 三人极有默契的,避开了这个话头。 可宁长青心里是极不自在的,他有些后悔说了出来,以至于这件事就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刀,明晃晃在自己头顶晃,让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倘若……季麟哥因着自己很可能尚有一子之事而有什么大的计划变动,宁长青最担心的便是这变动会不会坏了两人当下的关系。 来接应三人竟是留异本人。 “你不坐阵军中跑来这里做什么!”江季麟颇有微词,觉着留异有些鲁莽了。 不想留异扑通一声便跪下,九尺的大汉面上热泪说落就落:“大人!属下就知道您还好好的!属下就知道孟贼在妖言惑众!” 江季麟自经了生死一劫,心软了许多,也不忍再苛责他,叹了一声将留异扶起。 两人密谈了许久,宁长青和朱雀则被移至另一处看伤。 “你这小子,一路上绷着个脸给谁看”朱雀打趣宁长青,微抽了一口气转头看那大夫,“啧啧啧,你用的那是什么药,我说撒身上怎么疼的厉害,换换换,我给你说个方子你去做!” 那大夫虽不清楚这两人是谁,但心知必然地位不凡,忙听了朱雀的方子,边听便称奇,一双眼里能冒星星。朱雀对药的挑剔使得在之后的日子里多了一个自荐的跟屁虫徒弟,还是比自己老了十几岁的徒弟,这是后话。 且说朱雀话里的挑衅味已经十足,宁长青却没再像在客栈里那般怼回去,仍只是任由军医检查着伤口,将腐肉刮了下来,嘴唇煞白着不说话。 朱雀看到他的神色,突然间便有些不忍:“你……你别太难受,主上他也是一时间突然知道这消息,需要些时间消化,你也不必担忧,有个子嗣是好事,主上定不会因这事过多烦忧。” 宁长青苦笑了一下。 该烦忧的,究竟是谁。 朱雀却皱了眉:“你不会是不甘心把?不甘心主上还有个后?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背着主上偷人,管他是男是女,我连你们一起扒皮抽筋!” 可无论他说什么,宁长青都是沉默着,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直到两人都上了药收拾妥当被送到了不同的屋休息时,宁长青才在岔路口说了一句。 “那孩子,很有可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这句话自然传到了江季麟耳里,彼时,他正看过了朱雀,却迟迟没有离开,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朱雀把宁长青的话说与了江季麟,江季麟竟也沉默了。 “主上……您,您不会真被那小子说中了吧?”朱雀愣道。 江季麟摩挲着指尖,摇了摇头:“他杞人忧天了。” 朱雀松了一口气,转而又警觉起来:“那您在逃避什么?” “.…..朱雀,倘若那孩子当真是我独子,那便是我江家直系唯一的血脉了,我已是大不孝,辱没家门名声,将来九泉之下愧对列祖列宗。”江季麟苦笑,“那这唯一的血脉,便是用尽一切手段也要让他认祖归宗,保他一世安康。而这孩子,让我平白欠了齐家一个恩情,就算是把以前那些恩怨揉捏起来抵了,我总还觉得,我这腰板不够硬气,像是还欠着什么。” “属下晓得主上的为难了,主上步步为营让齐家兄弟相残父子反目,江山落得个四分五裂,那齐清端的恨死主上。他和齐玉一母同胞,手足之情最重,定当晓得那孩子真正来历。倘若是齐家子孙,打仗都带在身边便似乎不妥,倘若是主上骨血便说得通一些——他可以以此要挟主上,可这大抵又悖了齐玉的意愿。可话说回来,齐玉又是如何想的!哎呀!”朱雀不禁抱头,“太复杂了,属下一想便头痛,主上若有个血脉固然是好事,可一旦真是那孩子,又实在是让人为难。” 齐玉当初的想法如何倒还可以放着,毕竟逝者已逝。可齐清如何琢磨却是一盘诡异的棋。 “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件事若是真的我该如何做,想来想去,竟觉得还不如没有这孩子,因着这一个血脉的牵挂,同别的牵挂都不同。”江季麟苦笑,“我已经着留异去做一些安排了。” “主上要做什么!”朱雀一惊。 “长青说他派了人探查此事,我虽信他派出的人是可靠的,但我仍是要亲自去齐国探查一番,不过要再等两日,把一切布置好保证万无一失。另外麟军明日就能到,长青那里定还有自己的安排。”江季麟沉吟,“若齐孑然当真是我的血脉,我这剩下的半辈子,怕是有的忙了。” 朱雀一愣:“此话怎讲?倘若是真是小主子,属下拼死也要抢回来。” “就怕是拼死也抢不回来,最后落得两败俱伤,不知会被那个再崭露头角的新秀渔翁得利。”江季麟摇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制衡,而如此一来,我怕是不得,兑现带他走遍大好河山的诺言了。” 朱雀还是不明,江季麟却不愿再说,起身道:“你好好休息吧。” 他出了屋,抬眼看着天际的红霞,一时有些恍惚。 老天捉弄,总让世事无常,所幸,若是一切顺利,自己虽不能伴长青走遍天涯,两人却也能互伴左右。 万物有得有失,本该是此理。 江季麟去宁长青屋里看他的伤势,本以为他服了药已经睡了,却不料他还醒着。 “怎么没好好休息。”江季麟看他独自靠在床头,微垂着头看着被角的模样,心里软的很,上前拥住他,“不好好盖着被子,受凉了如何是好,我会心疼的。” 他替宁长青盖好被子,探了探他脉:“奔波了两日,此时才算是安稳下来,你要好生休养。” “季麟哥。”宁长青抬起头,朝江季麟靠去,毫无阻碍便吻到了江季麟的唇。 他伸出手抱住江季麟,那吻起初小心翼翼,慢慢的热切贪婪起来,继而又变得狂野,搅动着江季麟的唇舌翻滚,江季麟由着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这个吻戛然而止。 像是骤停的暴风雨。 两人俱喘着粗气,江季麟的面庞已经飞起两片红霞,宁长青肌肤本是小麦色,这几年似乎又黑了不少,看不出脸红来。 他痴痴地看着江季麟,喉结艰难地滚了几下像是做了什么极重大的决定。 “季麟哥......你想去齐国就去吧,不用顾忌我。” 江季麟微微一怔。 宁长青把头搭在他肩膀上,棕色的眸子温暖眷恋地看着江季麟的侧颊:“我知道你肯定会想要去亲自探查,而我伤势未愈,人又不够机敏,若是硬要跟着你反而是拖累。我要你答应不离开我身边,这终究是自私的......但是,我要你一定做好周密准备,平平安安回来,否则,我绝不独活。” 他的眸子那么湿润晶亮,像初生的小狗崽。 江季麟心里百感交加,紧紧抱住他,恨不得把他揉进骨子里去:“好。” “那你能不能等等徐清的调查,或许对你有些帮助,他寄了信给徐小水,过两日就能到军中,徐小水他们明日就到,所以徐清后日便能来。”宁长青看着江季麟背后的方向,下颌轻抵着江季麟的肩背。 能不能,多陪我两日。 你一人去齐,危机重重,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一去不回。 “好,我本就打算再等两日。”江季麟似乎能感受到宁长青内心深处的颤意,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能轻轻吻着他耳后安抚他。 “.....季麟哥,无论事情真相如何,你要做什么,都不要把我剔除,只要能眼里看着你,耳朵听的到你的声音,我做什么都高兴。”宁长青收紧了双臂,满眼贪恋。 “若是没法兑现我的诺言,没法带你去四处游历,看楼兰大漠,盆地高原,波浪滔天呢”江季麟在他耳边问。 “我是个粗人,对游遍自然风光起的最大的兴趣,便是身边的人是谁。有你在,那小渠子就是江海,假山就是泰山黄山,斗蛐蛐就是猛虎相斗,处处都是风景。” 江季麟眼角眉梢都浮起了掩盖不住的惊喜,像是悬在心底的事一朝落了尘。 他覆在宁长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猜测和打算。 宁长青面色逐渐凝重起来:“那你岂不是要一辈子受制于人。” “不算是,我受制于人,人亦受制于我,只是苦了你了,还要和我一处受气。”江季麟揉捏着宁长青的鬓角,叹道。 宁长青摇头:“不过是守着边界而已,还能和你一处,这是我以前都不敢奢望的事,我只是担心你。” 你这么骄傲的人,却要被人捏着软肋受挟制。 江季麟不禁笑了:“呆瓜,不过是权力上的制衡,只要手握军权,便只是名义上的臣。我这样瑕疵必报的人,怎么会平白受了欺负去。只是……” 他神色微微黯淡了下:“怕难见到他,也苦了他。不过大丈夫立于世间,总要受些磨难,否则不堪一击,不配做我江家儿郎。” 宁长青拥住他,这次却是把江季麟的头靠在自己胸口:“前途波折,我陪你。” 江季麟听着他胸膛的心跳声,微眯的眼眸里星光闪闪。 他年轻气盛时,对不同的男男女女说过无数的情话,可这却是头一回,听到这般动人的情话。
第99章 应是良辰好景(8) 第二日午时,麟国大军至,与留异手下将士于京山会师。 徐小水一见到宁长青便眼眶一热,伸出双臂急进了几步,直挺挺跪将下来:“将军!” 宁长青负伤在身,这两日并未正式与留异以两军将领的身份正式会晤,恰趁着这个机会,和留异细议了一下诸事,提及暂时退兵驻扎,停止战事,这本是江季麟的意思,留异自然应了。
徐小水向来唯宁长青马首是瞻,而李九良却颇有微词。 “大人,你们到底怎么想的!”李九良瞧着留异等人走远了,迫不及待便追问起来,“此时不正是一鼓作气拿下秦国河山的时候吗?秦国气数将尽,我们能分好大一碗羹呢。” “那留异不也是秦国人吗,秦国哪里算得上气数将尽。”宁长青抚着茶盏道。 “将军说笑,我们都心知肚明,那秦国的太子太傅,前中部侍郎江季麟已经死在孟鹤冬手上,没了人压制留异,一旦留异得了那些城池,不自立为帝重立国号才怪呢!”李九良急道,“秦国内乱的厉害,孟鹤冬根本没法应对两军夹击,这不就是一鼓作气的事吗?下官不明白将军为何要退兵至延川,更不明白那留异为何也要退兵!” “避退三舍的故事,你听过吗?”宁长青放下了茶盏。 “啊?”李九良一怔,“属下听过。” 春秋时,晋公子重耳出亡至楚,楚成王礼遇重耳,并问他:\"公子如果回到了晋国,如何报答我\"重耳答应他若日后两军对垒,必会让晋国先退兵十里。后来晋楚城濮之战,晋军果然兵退十里,史记为“避退三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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