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子期说完最后一句话便不再多言,只一杯接一杯的饮酒,殿汐舍命陪君子,也不多问,只陪着殿子期一杯接一杯的喝,直到喝的两人酩酊大醉,躺在散仙楼里硬是睡到天亮了,才一起回府,正撞见早起喂鸟的殿老爷,二话不说拉着殿子期一顿训斥,小的没学好,那是大的没做好榜样,殿汐钻了个空子,又累又醉,一溜烟回房睡觉去了,只留下殿子期在堂间听训。 “儿子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唉”殿老爷叹了一口气:“你若真有心,不如好好娶一房妻,从前以为你不愿娶,现下看来你倒是有空去散仙楼” “昨夜儿子睡不着,去散仙楼找殿汐,不觉多饮了几杯,以后不会了” 殿老爷看殿子期不接他的话,便挑明了说:“那陆烟儿你如何看” 殿子期听闻匆忙抬头:“从前不是让娘着日子说清楚了吗,怎么还提?” “我知道你对她无意,但同安票号与咱们殿家是世交,你纵然无意,也不能冷着她太久,前几日听陆老爷说,烟儿思虑太重,咳疾又严重了,这话是专门走到我跟前儿说的,你说我能听不出他的意思?”殿老爷叹了一口气,端起面前的茶盅吹了吹飘在上面的茶叶:“你有空去看看她吧,就当是世家之间,多走动走动罢了” “……是”殿子期顿首行礼。
又是一年重阳节,殿子期刚睁眼,看着窗外一树金黄的银杏,金灿灿如同雍州夕阳余晖下的黄沙。去年重阳,殿家千草行的分铺开张,冗长的街道铺满了千响的鞭炮,半人高的菊花酒沿着墙根一眼望不到头,那人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扛着一筐脆枣,笑嘻嘻的登门,黑葡萄一般的眼一眨,从手心摊开一粒,露出一颗虎牙两枚酒窝:子期快尝尝,这枣可甜了。 顺意端着铜盆刚进屋,一眼便看见殿子期睁着眼睛望窗外正望得出神,四目相对,殿子期还没张口,顺意便道:“少爷,还没信儿呢” 轻轻点了点头,殿子期洗漱穿衣,命小厨房做了一屉的蓬饵,又拿了一小坛菊花酒,殿子期准备遵父意去陆府走走。专门挑了这一天,重阳节多走动走动,也不会太唐突,也不会让陆烟儿多心。
陆府大抵是养了女儿的缘故,整个府邸都洋着一片悠远淡雅的风致,虽说已是秋季,但一院子的菊花应景般的姹紫嫣红,池塘里一弯石桥下几尾红花锦鲤游的正欢,一棵松柏郁郁葱葱,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之间,远处缓缓飘来断断续续的琴声,配上小桥流水仿若人间仙境,弯弯绕绕几步便是一撮角亭子,亭柱上写着:庭有余闲,竹露松风蕉雨;家无长物,茶烟琴韵书声,亭子当间,陆烟儿一身丹裙青纱低头抚琴,身侧一鼎铜胎掐丝珐琅香炉正冒着缕缕青烟,殿子期还没凑近,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松香,正是他最喜欢的味道,想必是陆烟儿有心为之。 殿子期还没凑近,琴声戛然而止,陆烟儿起身行礼,低低唤了一声:“子期哥哥”,大家闺秀总是特别含蓄,但今日却怎么也藏不住眼底的一对胭脂红,和满心的喜悦。 “今日是重阳,来给烟儿送些节礼”殿子期自顾自坐下,放下手中的东西。 “子期哥哥,去年的凤凰单丛没等到你来品,快尝一尝,这是今年,我特地给你留下的” 清亮的茶水中飘着几丝深色茶叶,殿子期品了一口,醇厚中带着几味花香,点了点头:“确是好茶” 看殿子期唇角轻扬,陆烟儿喜出望外,刚想张口,却还没说便先红了耳廓:“子期哥哥……今日是重阳,你……你给我插茱萸,好不好?” 殿子期有心回避,却心下不由的想,来都来了,就当是世家走动,何况插茱萸又应节俗,边点头答应了下来。 陆烟儿嘻嘻一笑,赶忙招来了身旁的丫鬟:“喜眉,嗯?喜眉呢” 身侧的丫鬟前来小声道:“喜眉听说外头热闹,不知道又去哪凑热闹去了” 陆烟儿偷偷看了殿子期一眼,见殿子期没再看她便对丫鬟道:“那你去把茱萸拿来” 那丫鬟闻声离开,陆烟儿才略带羞色的说:“我这丫头玩心重,不知道又跑去哪玩了,子期哥哥见笑了” “不会”殿子期淡淡道。 不一会,那丫鬟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枝红彤彤的茱萸,亮丽艳美的颜色再阳光下发着光,圆滚滚的茱萸一颗颗仿若谁眉间的朱砂痣,殿子期拿起剪刀修剪过多的枝节。 陆烟儿定定的望着殿子期,早已全然忘却大家闺秀的礼制,一旁的丫头咳咳的干咳提醒,也一声都没听进去,殿子期余光扫到那灼热的目光,也只能按下心来修剪,佯装没看到,仿若酷刑一般。 正修剪到一半,身后那换作喜眉的丫头大嗓门,同一旁的小厮聊着什么,直到走进了,才隐隐听得几句只言片语:“是啊,也忒大胆了” 殿子期与陆烟儿闻声回头,那丫鬟却没看见他们还在说着:“是去往南胡的” 手一抖,殿子期大约是落下了病根,这些日子以来,一听见南胡就头疼,眉头不由的紧锁,扭头问她:“你方才说什么……是发往南胡的?” “啊,殿大少爷”没心没肺的喜眉这才看见殿子期,匆忙行礼。 “什么是发往南胡的?”殿子期又问一遍。 “是……”
“殿少爷问你话呢,你答呀”陆烟儿笑着说。 “是朝廷的救灾粮” 身子一僵,殿子期只觉背后发凉,强忍着想要颤抖的声音,心跳如雷,仿若最担心的事情就在眼前,隔着一层被水浸透的窗纸,就快要破了:“……说全了” “方才……外面贴了告示,说,说……”小丫头没见过殿子期这般模样,心下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直急的殿子期控制不住的喊了出来:“说啊!” “方才外面贴了告示,朝廷发往南胡的救灾粮,被山匪劫了,首犯在逃!”小丫头被一声呵斥吓的一哆嗦,索性嘴皮子也利索起来,一滚脑崩豆子一般尽数脱出。 “在哪……”控制不住的身体开始颤抖,只听见殿子期一阵牙齿碰撞的咯吱声,吓得陆烟儿也不知所措。 “……子期哥哥?” “在哪?!” 所有人周身一颤,喜眉大声道:“雍州!虎威山!” 啪一剪刀下落,纤长如青葱一般的指尖立刻冒出汩汩鲜血,比那握在手中的茱萸还红上几分,滴落在雪白的罗衣上,仿若开出几朵艳红的小花。 “呀!子期哥哥!出血了!快,你们快拿药来!” 几个小丫鬟匆忙取药,一院子的平静典雅瞬间被殿子期的举动冲的烟消云散,指尖止不住的鲜血直冒,殿子期眼神恍惚,眉头紧锁,周身发颤,仿若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不是划在手上,而是插在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 辛苦啦!!! 鞠躬】
第13章 我恨死你了 渐入冬时,还没下雪,先下了几场寒雨,池塘里的水眼看就要结了冰,窗外一树的银杏叶被雨打落了七七八八,厚厚的铺了一地只等来年化作春泥,梁下做窝的燕子也不知飞向何处,听不到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更显得院子里一片寂静。 殿子期给殿安做了一套新衣裳,是准备过年时候穿的,鲜红的缎面胸前绣着宝相花纹,小孩子长得快,现下还能穿的衣服估计过了年又穿不了了,乌黑发亮的头发转眼又张长了,整整齐齐的扎着一对总角,后面披散的头发落在肩头,缠绕着一副挂着平安锁的金项圈。 殿子期看着殿安发呆,如今名字改了,称呼变了,外貌也不似从前了,想起第一次在虎威寨见到的那个一头乱草,满脸黑泥的小耳朵,总是在自己背后朝陆凌撒泼打诨还以为自己不知道,转脸又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装乖。 殿子期想得出神,殿安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听见:“爹爹,爹爹……” “……嗯?怎么了” “爹爹不高兴吗?” “没有,你长大了,爹爹高兴”轻轻拂上殿安的额头,想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给他,却扬了扬嘴角,笑不出来。 “爹爹,我给你背诗吧” “好” “自小刺头深草里,而今渐觉出蓬蒿。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一首诗背完,殿子期又摸了摸殿安的额头,见他还没笑容,提溜的眼珠子一转,挤出一脸灿烂的笑容:“爹爹,我给你打算盘吧!” 颠颠跑出屋去,一会便捧着一个快比他还大的算盘进来,踉踉跄跄方能站稳,便一只手抱着算盘一只手啪啪的打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一归如一进,见一进成十……” 稚嫩的小手在算盘上来回拨弄,认真的模样真的好似学徒房里的学徒,乖顺的站在屋子中央,一边掷地有声的背口诀一边将那算盘打的啪啪响,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 “九归随身下,逢九进成十。爹爹我打完了!嘿嘿” 稚嫩的小脸一笑,腮帮子上一边挤出一小坨肉,伸手掐了一把,白皙的小脸立刻被捏出一块红印子,看起来更加喜庆。 “好像胖了些”殿子期低低的说。 “顺意也说我胖了,说刚来时候的衣裳全穿不了了,不是短了就是瘦了,说我废布料来着,哈哈” 好不容易扬起的嘴角轻轻笑一声,却紧跟着便是一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叹息。 窗外寒雨不歇,下一场便冷几分,这天气好似跟谁作对一般,偏偏不给人好日子过,到了夜里更是寒气入骨,街头乞丐一夜之间也能冻死几个,真不知道这样的鬼天气,这人能藏到哪去,山洞、破庙,还是荒废的宅邸? 殿子期和殿安说着说着话又跑了神,殿安在他面前挥着小手唤他:“爹爹,爹爹,你怎么还不高兴啊?” “没有,没有不高兴” “……嗯,对了!”聪明中带着点狡猾的殿安突然想起什么,顶着雨便往小厨房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对殿子期说:“爹爹等我一下!” 不一会,匆匆忙忙跑回来的殿安手里抱着一个小瓷罐,从头到脚都淋湿了,他倒是毫不在乎,打开瓷罐伸手便扣了一块蜜糖:“爹爹,吃蜜糖!” 殿子期笑着摇摇头:“爹爹不吃,爹爹是大人了,不吃糖” “要吃!”沾着晶莹蜜糖的瘦小食指伸向殿子期:“大当家的说,一定要吃!” “大当家的说?”殿子期狐疑的看着殿安。 “嗯!来京城之前,大当家的跟我说,如果哪一天爹爹总是一个人呆呆的坐着,做什么都不高兴,就让爹爹吃蜜糖,吃了蜜糖心里就甜,和从前一样甜。” 结在食指上半透明的蜜糖顺着指尖滴落,黏腻泛着光,殿安睁着那双大眼睛期待着,缓缓朝前倾身,将指尖的蜜糖勾进嘴里,香甜的味道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甜吗?” “……甜” 嘿嘿,稚嫩的孩子耸肩一笑,讨好般的问:“爹,我能去挖蛞蝓吗?” “去吧,叫顺意给打着点伞” “谢谢爹!顺意,顺意,快陪我去挖蛞蝓!”嚷嚷着冲出屋去,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孩子总是格外单纯,因为一点点乐趣便能高兴的欢天喜地。 口中的甜味还没散完,殿子期盯着桌上没盖上盖的蜜糖罐,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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