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哪难受?”乐连端来一杯茶水,蹲在江纵身边,耐心地喂给他,掌心按在他额头上试了试,似乎并未发热。 江纵努力深深呼吸,却只要闻到淡腥的水气就感到头晕目眩。似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腥咸的海水,淹没他,冷冻他,无孔不入地把他的口鼻肺腑全部灌满,船身微微摇晃,便感到似乎要触礁倾倒,江纵忍不住把手背在身后,紧紧抓住桅杆,好让自己从溺水的恐惧中挣脱出来。 乐连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担忧不已,不住地问:“要回船里歇歇吗。” 江纵勉强摇头:“不用管我,我就是有点怕水。” 乐连惊诧:“你之前怎么不说?” 若是知道江纵在船上不舒服,乐连宁可一个人独自去潮海,也绝不会同意江纵上船的。 “我、从前不怕水。”江纵疲惫地合上眼睛。 他前世乘的船比旁人走的路还多,无论多么颠簸也从无不适,可如今他一见一望无边的水面,一踩在脚下无根的甲板上,难以遏制地想起前世在海中溺毙—— 脚下的船支离破碎渐渐沉没,疯狂的摇晃几乎把五脏六腑全搅匀了,黑暗中无边无际的腥咸海水,一个个吞没身边每一个活人,耳边是汹涌的浪涛声,凄厉的惨叫声,那是江纵第一次感到无助,极度的惧怕和恐慌。 “纵哥,纵哥!”乐连把意识模糊的江纵抄着膝弯抱起来,江纵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乐连的衣襟,攥得骨节僵硬发疼。 江纵彻底昏过去,软在乐连怀里。 前世那个最黑暗的时刻,仿佛也有这么一双手抱着他,用温热的胸膛温暖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他那时已睁不开眼睛,五感都渐渐从躯体中剥离,隐约听见那人的嘶吼,绝望而心痛。 他似乎是在那人怀里彻底断了气,与前世人间再无瓜葛。
第三十一章 潮海 甲板上稍微有些混乱,乐连匆匆抱着江纵钻进货船内室中,敲开了随船的云游医人的卧房。 乐连的态度忽然比见了侯爷还恭敬,甚至向那位德高望重的云游医人低了低头:“云行先生,我哥不大舒服,您劳驾替他瞧瞧。” 云游医人得体微笑,放下筷子,挽袖给江纵诊脉。 云行先生垂着眼睑,侧脸温柔宁静,听说已近不惑之年,但保养得宜,看得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他却不是面上瞧起来那么好惹的。 这位云行先生医术精湛,足以活死人肉白骨,却极其任性,若求医的态度恭顺,他心情好了便如春风和煦,心情不好便任你生死由天,历来不论富贵强权,只要强迫他行医,必然暴毙街头,死了都不知是谁出的手。 乐连也对这位行迹神秘的云行先生有所耳闻,先生愿意搭他的货船算是赏了他面子。 云行先生诊罢脉,擦了擦手,缓缓道:“无甚大碍。只是过于恐水罢了,我还未见过如此恐水严重的病人。”先生抿唇微笑,“普普通通的溺水都无法造成这般严重的惊吓,他像曾经溺毙过一般。或许是我医术不精了。” 云行先生捡起筷子,挑起还剩一半的蛋花面,慢悠悠地吃。 “曾经溺毙过……”乐连坐在木床边担忧地握着江纵的手,江纵紧闭着双眼,紧紧抓住乐连的手指,脸色苍白如纸。 云行见那青年焦躁不安地等着,便与他轻声闲聊:“江家大少爷江纵,瑾州有名的花花公子,我也曾见过他呢。” 乐连缓缓舒了口气,放松了些:“先生也见过纵哥?” 云行唇边常挂一抹淡然笑意:“嗯,他对我说,‘美人儿白衣最是出尘,不知本少可否有幸请公子堂前小睡半日,共叙凡间风月’。” 乐连嘴角一抽,脸上表情顿时僵硬,讪讪咳嗽。 纵哥居然当众调戏云行先生,放眼南安北华,还有哪个登徒子敢这么跟云行先生说话,这梁子可结大了。 云行淡笑道:“那已是七八年前了,放心,我不记仇。” “……”乐连只得叹气,“先生见笑。” 云行先生宽容大度,给江纵扎了几枚银针,片刻便醒转过来,被乐连抱进了另一间卧房歇息。 直到傍晚,江纵的精神才好了些,吃了半碗肉丝粥,就着牛乳和面蒸的两个小馒头。 乐连坐在身边陪着他,揽在腰间替他揉着睡麻了的手臂。 “没事儿,意外。”江纵若无其事喝粥,脸色红润了些,轻松道,“累着了吧,我这么沉。你吃了没,一块吃。” 乐连摇头,“你很轻。”抱在怀里像片苍白的羽毛。 “还没,你喂我吗。”乐连玩笑般垂眼看着他。 江纵回过身,舀起一勺粥,还特意多刮上几根肉丝,喂到乐连唇边:“这船上厨子真不错,我特意从迎春楼雇来的,再远不能累自己,再苦不能苦自己。” “娇气。”乐连弯起眼睛,暗暗受宠若惊地吃了江纵喂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他被所有人抛弃。但江纵是特别的,江纵让他知道,原来他撒娇也能拥有回应。 一路风平浪静,没什么大风浪,顺风顺水到了潮海,路上花了十日,除去返程的十日,侯爷给的期限还有三个来月,理应足够。 潮海着实冷寒刺骨,江纵披着厚实的白狐裘,抱着手炭炉,凛冽的寒风还一直往骨头里钻,冷得要命。 前世他虽去过无数地方,潮海却是第一次来,因为太娇气,嫌这边苦寒,运货送货都是派几个掌柜伙计来看着,用不着江纵亲自跑一趟来受罪。 这地方干冷,干巴巴的冷风像刀片,捂着手炭炉,手心里不管多烫,手背都冻得僵痛难忍。 乐连给他搓了搓手:“江边码头冷,等卸完货,往城里去就暖和多了。” “哟……这小风,往骨头缝儿里钻呢。”江纵把狐裘拢严实,牙齿瑟瑟打颤,“我老胳膊老腿儿的可没法与你们年轻人比。” 说罢想到他现在也不过二十六罢了,又是一阵郁闷,原来他年轻的时候的身子骨就没法跟年轻人比。 两人先看了看货,石珍珠粉看起来平平无奇,在日光下却晶莹发亮。 江纵皱眉:“这不就是咱们南安的碧水琉璃吗,这儿改叫石珍珠了?” 乐连仔细捻了些查看:“或许是两地叫法不同,朝廷钦点的牌子响亮,普通人家也不敢用,自然就珍贵了。” 江纵嗤笑:“碧水琉璃在咱们那儿五百文一斤,这石珍珠要三两一斤,果真有价无市。” 跟潮海石家订了三十万斤石珍珠,先交了一半定金,九十万两银子给了一半,其余的等货齐了再补全。 石珍珠得现采现磨,派师傅去礁石上挖,三十万斤怎么也得挖个几十日,这段日子没什么事儿,江纵闲不住,在潮海城里到处转悠。 潮海与狄族接壤,城里不少披熊皮挂豹牙的狄族大汉游走卖货,东西也大多是鲜少人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狄族的小孩儿们穿着黑熊袄提篮子叫卖,跑到江纵身边儿,轻轻拽拽江纵的衣角,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用不熟练的汉语脆生道:“漂亮阿哥,冻梨,买啦。” 狄族小孩踮脚把小篮子举起来,里面满满一篮冻得黑漆漆的梨子,想让江纵尝尝。 乐连偏头用鼻尖蹭蹭江纵耳垂:“是这儿的土产,尝尝吗。” 江纵蹲下来,从狄族小孩儿手里接了个冻梨,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清香十足,他刚想说多买两个,那狄族小孩儿伸出小手,狡猾一笑:“漂亮阿哥,十两银子。” 江纵眯眼哼笑:“小鬼,这么小点儿就学会宰外地客了?” 小孩嘻笑:“你咬了一口,就是十两银子。” 江纵若有所思:“你卖的冻梨都是猪肉味儿的?” 狄族小孩儿一愣:“猪肉?” 江纵惊诧,把冻梨递到小孩面前:“猪肉味儿没错啊,你尝。” 小孩儿惊讶地凑过去闻了闻,又咬了一口,嚼了嚼,还是冻梨味儿的。 江纵一笑,伸开手:“咬一口十两,闻一下五两。” “臭老头子!”小孩气呼呼地跑了。 乐连拉住那小孩,给了他一把铜钱,多买了两个冻梨包起来给江纵拿着吃。 江纵倚靠着乐连边笑边吃:“小屁孩儿还跟我斗,我宰客那会儿他亲爹都还没出生呢。” 乐连拿他没法子,轻轻捏他耳垂:“哥,你也是个小孩儿,长不大。” 江纵乐意。 “尝尝,还行。”江纵把吃到最后一口的梨肉塞到乐连嘴里,冰凉清甜。
乐连皱眉:“不好吃。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东西。” 江纵边吃边道:“小屁孩儿,对自己讨厌的东西,成功的商人得了解别人为何喜欢,失败的商人才质疑别人为何喜欢。” “回去的时候买一批冰块和梨运回去。”江纵漫不经心交代,“货船空着也是空着。” 乐连了然:“瑾州天热,想必会受追捧的。” 江纵笑了笑:“嗨,就是想让瑾州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尝尝好东西。” 逛了没一会儿,又有狄族小孩儿拎着小篮子过来卖东西,拿起一颗大红枣,磕磕巴巴地跟江纵说:“送子果!阿哥生孩子!” 江纵没忍住喷了出来,煞有介事地认真挑了几个买下来,拿到乐连面前晃:“看见没,送子果,小连儿咱们生个胖小子吧。” 乐连凝重道:“这地方真的有送子果,你别不信,狄族有巫蛊,有这种东西一点都不奇怪。” 江纵忍笑:“这不是大枣吗。那行吧,今晚就生,你生我生?噗。” 乐连:“你为什么不信……” —— 与此同时,瑾州纵横当铺。 江横在当铺中喝茶翻账本,大哥启程已然半个来月,至今也没寄回一个字,让江横担忧不已。 正揉着鼻梁休憩,便听见外边忽然人声嘈杂,当铺门口忽然闯进十几个虎背熊腰的大汉,皆拿着棍棒,气势汹汹。 江横一惊,赶紧站起来,警惕地靠着墙壁,旁边的老掌柜更是吓得双腿筛糠,哆嗦问道:“壮士……这是干什么啊?” 有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磨磨蹭蹭从门口蹭进来,江横还记得他,是上回拿着嫁衣来典当的赌棍。 赌棍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指着江横咒骂道:“那个,雷大哥,就是这个小瘪犊子,他不肯当给我银子,我才还不上您的钱!都怪他!” 江横也认识这个领头的凶神恶煞的大汉,成运钱庄看场子的大哥,雷豹。 江横轻轻推走老掌柜,手势暗语告诉他去找人,自己留下故意拖延,放慢语气道:“雷大哥,这是误会……这人我没见他来过啊。” 赌棍破口大骂,当即把前日拿来典当的嫁衣扔在地上:“操你奶奶的,臭小子,那你现在开当票拿银子啊。” 雷豹缓缓走近江横,手中的砍刀在江横白嫩的脸颊旁比划,低声威胁道:“小江掌柜,他欠我三千两银子,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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