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门半开着,依稀看得清里面的摆设与前几日并无二致。 院里的雪早都化了,唯一一棵小树曲折的枝桠结了一些不明显的绿芽,昭示着这些冬日里了无生趣的植物,终于要重新活过来。 两个人都没说话,也没有人要走。 娄怀玉只觉得离时季昌近的那头,手背莫名其妙地痒,似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顺着这只手臂跑上来,酥麻感沿着四肢百骸,在他体内乱蹿,让他又难安,又不敢轻举妄动。 隔了半晌,时季昌才又说:“不要怕,这段时间适应适应,认真想一想,要是不合适呆在队伍里,也可以跟着我们走一段,等到合适的地方再去做你想做的。” 时季昌说话的声音不大,低沉,温和,包容,冷静。 娄怀玉呆呆抬头,看清了时季昌没有什么多余情绪的脸和眼睛,他忍不住要想:这是崭新的,没有见过的,不一样的时季昌。 时季昌变得没有那么紧迫,没有那么锋利,好像也不再那么遥远,变得像一个温柔的大家长,而他是被格外纵容的孩童,得了特殊的待遇,被给予足够的时间,可以胡作非为地选择去任何地方远行。 娄怀玉同时觉得这个纵容使他快乐和难过。 因为娄怀玉好像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没有想做的事,也…不想走。 “好吗?”时季昌又问他。 娄怀玉把无措从心口按下去,他不想让时季昌觉得他毫无追求,因此点头说:“好。”
第22章 住回院里的第三日,娄怀玉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时季昌一行虽然搬进了范家大院,但衣食住行还是同在牛头山寨子里一般,睡大通铺,吃大锅饭,每日操练打斗的声音震天响。 后院的厨房排不开,吃大锅饭的饭堂便设在前院。 厨房门口偌大个花园,木桌木椅两排摆开,再没了什么下人小姐,个人拿着碗筷去厨房舀饭分菜,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自个儿去吃饭去。 娄怀玉早在牛头山那几天便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 但他不参加操练,平日里也无事可做,便睡到中午才慢吞吞地穿戴起来。往前院走去吃饭的时候,路过后院某一处,忽而听到震耳欲聋地叫骂:“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娄怀玉一时间只觉得声音耳熟,还未多想,又往前踏一步,便与露面的许翠娥打了个照面。 许翠娥穿戴地还是华丽,只是头发散乱地厉害,这时候一手插在腰侧,一手指着地,领口散开了大两颗纽扣,胸都快露出来了,活像个疯婆子。 ……纽扣大概是才开的,因为时季昌看见许翠娥面前的年轻人脸红着,把头撇向了瞧不见的一边。 许翠娥手指的地方摔了个盛着饭菜的大碗。 “不吃就不吃…扔什么…”年轻人一边蹲下了捡,一边嘟囔。 娄怀玉皱了皱眉头,还没决定好抬步要走还是前去骂几句,许翠娥已经开腔了。 “哟,”许翠娥讥讽地笑了声,“这谁啊?换了主子了,装扮也变了,果然是戏子,就是与别个不同些。” 娄怀玉下一步便换了个方向,朝她那头走了几步。 “是啊,比不上你,天还没热呢,就恨不得不穿了。” 他毫不避讳地睨着许翠娥胸前的白肉,终于还是让许翠娥伸了手拢起衣物来。 年轻人捡着碗站起来,看见娄怀玉怔了怔,又看一眼许翠娥,表情一阵复杂。 “你…您别管她了。”年轻人说。 娄怀玉还没说什么,许翠娥又大大哟了一声:“这是当上正主夫人了啊。” 她上下打量娄怀玉一阵,啧啧几声:“可真是了不得——” “你少说几句吧!”年轻人挡在娄怀玉面前打断她,大概是被欺负多日了,言语里怨气十足,“你早该走的,硬是拖到今日,再有明日,不会有人睬你了!” 许翠娥少奶奶做惯了,仿佛一时接受不了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吼,脸青红一阵,人也燥了,叫道:“叫我走?凭什么叫我走?!” 她一下疯了,硬是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揪住了娄怀玉的衣襟。 “你叫我走,他怎么不用走?!” 娄怀玉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大脸吓一跳,人被拽着往前踉跄几步。 许翠娥眼角已经有些细微的皱纹,而大约是这几日被折磨地,脸色十分差,眼底都是青色,几乎喷到娄怀玉脸上的口气也不大好闻。 娄怀玉下意识反抗,手也拽住了许翠娥,要把她扯开。 年轻人也吓了一跳,赶着上来帮忙。 “我不走!别抓我!”许翠娥大喊。 她紧紧地抓着娄怀玉胸前的衣襟不放,目眦欲裂地瞪着人:“我不走!我走了能干什么?这里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叫我出去!” 许翠娥大概是被逼急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死死拽着人,竟然一时两人都没法将她分开。 “你们是土匪,你才是土匪,强盗!!”许翠娥喊得声嘶力竭。 娄怀玉近而情绪地看清了徐翠儿满脸的狰狞和慌乱,以及眼神里真实的恐惧与绝望。 娄怀玉被紧紧勒住了,这样十分不舒适的时刻,他本应该全力反抗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而想到了有一日许翠娥来拜访她时的情景,手也不由地松了力道。 那日许翠娥一如往常地明嘲暗讽于他,娄怀玉顾着捡到的时季昌,没心思和她吵,反倒惹怒了她,那时,许翠娥高高在上,说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 娄怀玉想,那时许翠娥大概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能依仗于山口,做不问世事的人上人,拥有安稳富足的生活。 就像……林舒毅做少爷的时候,也想不到,有天要成为土匪,后来才辗转成为革命者吧。 许翠娥还在喊,因为反抗地过于用力,而隐隐带上了些颤抖的声音:“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叫我走!” 娄怀玉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大喊大叫很快引来了附近的青年,许翠娥再怎么使劲,也抵不过众人的掰扯,松开娄怀玉的一刻重重摔在地上。 娄怀玉也朝后摔去,被人护住,生理性地咳嗽起来。 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生理泪水,模糊地看见许翠娥在哭。 “凭什么呢?”许翠娥说。 众人拉着她起来,将人带出去。 行至一半,许翠娥又反抗起来,她挣扎地往后看,只瞪着娄怀玉,无措地给仇恨找到一个实体与宣泄对象。 她大叫:“他凭什么能留下?!” “卖屁股就能留下?那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啊…” “……我也可以啊,我也可以的……放开我!他凭什么能留……” 喧闹与吵闹渐渐远了,前院的操练声又响起来。 娄怀玉失去了吃饭的兴趣,站在原地呆呆地听。 娄怀玉呆在牛头山那几日,时季昌他们如何“清理战场”,他并不得而知。 只是他回来以后,整个院子里再没有一个丫鬟下人,除却今日发疯的许翠娥,娄怀玉也没再见过其他熟悉面孔。 他从没想过,是否有人在这场斗争中死亡,也没有很大的兴趣探究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更不曾正视许翠娥的问题——自己凭什么留下呢? ……在牛头山的时候,大家的窃窃私语,大约也都在质疑他的出现吧? 娄怀玉呆脑子里乱乱地想了很多。 他想:打仗,原来谁赢都会有新的不幸的人产生。 又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娄怀玉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从来什么也做不了,从前山口在的时候,他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玩具,他感到不快乐,不想做,可真的不做了,才发现原来除了玩具,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才让我走吗?”娄怀玉喃喃。 时季昌喘着气的声音忽而出现在身后:“你说什么?” 娄怀玉受惊地转过身去,看到时季昌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对视一眼后,又站直了。 “今天没看见你去吃饭。”时季昌道。 娄怀玉心里有事,一时也没觉得这话什么奇怪,点头嗯一声。 时季昌朝他走几步,又问:“你怎么样,路上看见他们抓着个人,掐着你了吗?” 时季昌嘴上那么说,便自然而然地上了手,轻轻拉着娄怀玉的下巴抬起来,去查看他脖子上的皮肤。 许是跑步的缘故,时季昌的手背很凉,指腹却很热,让娄怀玉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抖。 “红了,”时季昌说,看他的反应眉头皱起来,“很疼?” “不是,”娄怀玉往后缩了一步,把脖子包起来小声指责他,“冷。” 时季昌便不再动了。 两个人重新往食堂的方向走。 经过某一处通往外头的偏门时,娄怀玉还能听见许翠娥传来的骂声。 娄怀玉觉得,许翠娥说的也没有错,大院连干活的下人都走了,没有道理他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要留着,名不正,言不顺。 时季昌与他并排的距离不远不近,隔了大概一只手臂那样远。 两个人走着,一同摆手的时候,娄怀玉的右手便会与时季昌的左手有一瞬间相当靠近。 娄怀玉慢慢地好似感觉不到其他的事物,只觉得与对方靠近的那只手背布满了麻痒,好像有透明的触角,会在与时季昌靠近的时候,产生叫人悸动的触感。 这个触感还会引诱他,让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碰一碰,牵一牵。 可娄怀玉直到走到了食堂门口,也没能有勇气遵循这股诱惑,就好像他也没有勇气,开口问时季昌,是不是也觉得他不配留着,才叫他以后找到合适的事便走。 因为娄怀玉其实是很胆小的人,救下时季昌这件事,已经把这辈子能用的胆量都用光了,再多的,他便一步也不敢踏了。
第23章 在院里呆了十几日之后,娄怀玉主动加入了前院的操练。 一来是前院的声音日日震天吵,实在有洗脑的功效,叫娄怀玉日日呆在院里的人不能不受到熏陶。 二来,时季昌走了以后,娄怀玉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也的确很无聊。 在娄怀玉住进来大约一周以后,某一日时季昌吃了晚饭同娄怀玉一道走,告诉他自己要出几天门,去外头接个队伍。 娄怀玉其实不懂得队伍有什么好接的,也没有两只队伍接头是什么意义的概念,但时季昌看起来非常认真,而自己也没有叫对方不要去的立场。 只是当晚娄怀玉回到房间,便觉得十分空虚迷茫地失了眠。 因为如今偌大的范家大院,时季昌仿佛成为了他唯一存在的理由和倚仗,一旦时季昌不在身边,不能日日见到,娄怀玉便觉得好似失去了全部生活的气力,做什么事都变得寡淡丧气起来。 操练的内容也没有娄怀玉想象中那样单一。 前院的几个大院里分别有不一样的操练场,而每个操练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操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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