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怀玉探了探头,手拿香帕,仿若真在看月,眼神却落在座位底下最中央的人身上。 那人和山口看起来如出一辙,不仔细看都几乎难以区分,一样的身材脸型,架一样的金属框眼镜。 只是身上衣着不大相同,山口穿着中式长衫,那人却穿了日式的和服。 看山口与那人恭敬说话的模样,应当就是渡边雄川了。 两人说笑几句,纷纷又扭头朝台上望过来。 娄怀玉适时地偏过了视线,流畅地唱道:“望晴空冰轮乍涌。步香阶风扫残红,牛女星横断太空,那团圆月偏照孤穹。” 几句毕,台下窸窸窣窣地传来些喝彩,又迅速地停止了。 周良又唱:“小姐,你看今夜月阑,明日怕有风呢!” 像是为了配合他一般,空中果然吹过一阵风来。 夜风还是冷,吹在人身上,叫娄怀玉贴着皮肉的细软格外冰凉,他轻轻抖了抖,人也不免紧张起来,朝四周看了看。 嘴里唱道:“叹人间,玉容深锁绣花鞋帏中……今日里东阁开绮筵,我只道和鸣效鸾凤。” 两人来回几句,台下的人也逐渐散漫起来,大家的坐姿都从一开始的循规蹈矩,背部挺直,变成了放松的姿态。 娄怀玉看见好几个士兵的长枪已经因为没有注意横躺在地上,而它们的主人浑然不觉,吃着花生米不断叫好。 周良的身段不错,走得也好看,巧笑倩兮:“小姐不用愁烦,你看这样的月色正——” 娄怀玉听见他的好字忽然变了调,面部表情不受控制的变得惊恐,和身后变作胡乱一团的音乐相得益彰。 时季昌他们的人从后面来,好像是忽然出现一般,不过眨眼间,随着密集的枪声,地上已经密集地躺了许多尸体。 娄怀玉有些迟钝,身边的周良已经尖叫着跑下了台,娄怀玉才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也摸爬滚打地下了台,身后越发密集的枪声只叫人不断发抖。 娄怀玉不断提醒自己记得时季昌的那句“找地方躲好”,可是他的脑子好像已经不会思考了,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几步下台的路,都要差点跌倒,膝盖磕到地面,感觉不到疼。 舞台的后台已经一片狼藉,灯灭了几盏,剩下一盏暗暗的,好像被声音震地不断地晃,叫一切看起来更加可怖。娄怀玉爬起来,准备继续蹲着走几步,听到有人喊他:“娄怀玉?” 他抬头,没想到居然看见兰儿。 还未及任何反应,兰儿已经力气很大的抓住了他:“跟我走!” 直到今晚,娄怀玉才理解时季昌前段时间说的那个带他熟悉逃离路线的用意。 前院虽然离外面隔得围墙要少,却也危险,兰儿还是拽着娄怀玉,往后院的方向跑。 “现在后院的维和队已经都死的死,没死的都赶过去送死了,”兰儿开口说,“后院很安全。” 娄怀玉没想到兰儿说话这样直接,有些无措。 他借着月光去看,兰儿的头发比与他见第一面时还要短,随着她的跑动上下飞舞。 娄怀玉练功以后体能已经好了很多,却还是有些跟不上,跑得气喘吁吁。 兰儿却好像没有感觉,领人到墙边,往下一蹲,便说:“你踩着我上去。” 娄怀玉又紧张,又跑了这么久,心跳和呼吸都快的他说不出话,反驳的话还没有出口,兰儿已经拽着他的脚腕了。 娄怀玉没想到兰儿的力气比杜鹃还大,抓一把快让娄怀玉摔了。 “快点!”她嘴上催促道。 娄怀玉没办法,踩着她爬上了第一道墙。 兰儿也翻墙翻地快。 却没人在下面张着手迎接娄怀玉了。 “你在干嘛啊?”兰儿还仰着头催他,指名道姓,“时季昌不是说你已经能翻墙了吗?” 娄怀玉不得不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幻想时季昌在底下张着手的样子,咬着牙跳了下去。 落地时,娄怀玉脚被石块磕到,腰上又被带着的金钗扎到,忍不住疼的嘶了一声。 下一秒就听见兰儿的笑声。 兰儿和初次见面那个文静的样子完全不同,穿的比他像个男生多了,也要比他第一次见时开朗,边笑边道:“你果然和时季昌说的一个样。” 娄怀玉忍不住问她:“他说我什么?” 可兰儿说她自己的,却不听人说,说完就转身过去,跑出好远。 娄怀玉只好去追她。 两个人跑跑翻翻地过了上一次娄怀玉同时季昌走的路,可能是维和队都被叫回去支援了,这一次路上人少了很多,也顺利很多。 他们很快来到上次的河边。 不过这一次,大槐树边上多了一条小船。 “我就送你到这了。”兰儿说。 娄怀玉紧张起来,他甚至想抓一把兰儿:“那我呢?” 兰儿仿佛是很奇怪娄怀玉为什么这么问,她指了指船上的人:“你跟着他,沿河往下,再上岸,就不是平城的管辖范围了。” 兰儿说完便又迅速地跑了回去,让娄怀玉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南方敏捷大胆的野猫,消失在视线里。 船上的人喊他:“小哥?走?” 娄怀玉便上了船。 雪已经化了。 娄怀玉盯着大槐树边上的干净的石块,这样想。 他先前几番犹豫想要看看的雪人,也终究是再也看不到了。 船上的节奏明显慢下来,不再像方才逃离时那样吓人,娄怀玉进入了安全范围,人放松下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快乐,他只觉得浓浓的茫然无助。 起床之后,时季昌又摸了摸他的头,掐了掐他的脸,在躲起来之前,时季昌对娄怀玉说:“晚上小心,出去以后也要小心。” 娄怀玉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鼻酸,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一样。 不对,确实是再也见不到了吧? 今天在台上的时候,也没机会看一眼时季昌在哪里。 撑船的小伙子打断他:“去哪?弯头下出去几步路就是安县,再远点送你去捌州?” 娄怀玉跟着师傅走南闯北,但其实对哪里是哪里,没有一点概念的,他茫然地眨眼。 再回头,那颗老槐树已经变得很小了。 “嗯?”小伙子一边用力把船杆往后撑,一边用鼻腔问他。 娄怀玉忽然就有点紧张起来,像一直只生活在室内的花卉,有一天终于要被搬去室外了,第二天,或许能照到期盼已久的阳光,却也或许会被风雨折断。 “我——”他顿了好一会儿,忽而问,“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吧?” 小伙子似乎觉得这个是废话,笑出一口白牙来:“那当然!” 娄怀玉松了一口气,接着,他听见自己用请求的口吻说:“那我可以,去你们那里吗?”
第20章 就在不久前,娄怀玉还对时季昌说:“我开不了枪的。” 几日后,却求着别人来到了牛头山外的根据点。 根据点由原本山外的匪徒聚集处转变而来,在牛头山背阴面的一块高地上,地势很险,易守难攻,但也因此人要到达很不容易。 “那我可以,去你们那里吗?” 娄怀玉话一出口,自己也愣了愣。他自幼在青楼长大,后来又进了戏团,尝过最多的是拳脚与调侃,见过许多别人一辈子没见过的污秽,自恃没有什么同情心和正义感,和时季昌以及眼前这位年轻人,好像怎么看也不像一类人—— 娄怀玉看见年轻人撑船的动作都慢下来 ,转头过来瞧他,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惊讶变得喜悦,眼睛睁的圆而亮。 “当然!欢迎加入革命!”娄怀玉听到年轻人中气十足的声音。 娄怀玉嘴巴张了张。 ——但原来,有些事,不是因为多么高尚才能,才要去做的。 年轻人自我介绍,叫林舒毅。 他立刻放缓了航速,掉头,带着娄怀玉从他三年前走过的平城外弯曲狭窄的小道往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牛头山上走时,平城远远地传来一些尖利的响声,像是空气被什么破开,娄怀玉一开始没能分辨,反复听了几次,才明白那是较大的枪声在拉开距离以后发出的余韵。 在这样漆黑又清冷的夜里,听着并不像先前在眼前响起时那样可怖,反而显得有些孤单。 两人来到一个比较危险的坡地。 林舒毅熟练地贴住了石块,空出一只手,朝娄怀玉伸过来。 娄怀玉把手腕搭给他,忍不住想要打破沉默:“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那当然,”林舒毅的语气还是轻快又富有中气,“我十三岁就跟着大哥在山头了。” “……”娄怀玉有些讶异,小伙子看着面向正派,怎么也不像是当土匪的料。 林舒毅笑起来:“没想到吧?我自己都没想到。” “但当时除了大哥收留我,就没地去了。”他说,语气稍稍带上了些失落,“说来好笑,这么大个家,在的时候长幼尊卑要我知书要我达理,倒了,连土匪都不如。” 林舒毅笑了笑,过了坡地,便松开娄怀玉,重新在前面领起路来。 林舒毅好像并不把家里的事当做秘密,一开了话头,便将自己原本的家族曾经如何辉煌,后来如何破裂,自己又如何被人踢来踢去,最后成为这土匪一员,全一股脑地往外倒。 “再后来,季昌哥来了,结结实实和我们大哥打了一仗,”林舒毅说到这里,似乎情绪异常激动,人都停下来,转身手舞足蹈地讲,“不夸张!当时山都快被我们打裂开。” 娄怀玉想象了一下时季昌打仗的样子,他今天也没有看见。 时季昌会是什么表情呢?娄怀玉想象那张脸激动的样子,好像怎么想都很不合适,可是上了战场,还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吗,似乎更不合适。 娄怀玉还未想好,林舒毅已然往下讲,娄怀玉也对这一段感兴趣,便也就乐得停下听着。 林舒毅说:“季昌哥真的太牛了,我第一次看我们大哥输这么惨,当天就带着外面投降,把寨子都给他们了。” 娄怀玉想起自己自下而上仰视时时季昌简易的下颚线,也想起自上而下俯视时,时季昌朝他张开手臂的模样。 娄怀玉有几刻分神想,总该至少有几个时季昌,是只有娄怀玉见过的时季昌,虽然还有很多时季昌,是娄怀玉不曾见过的。 林舒毅还在说:“……他是我见过枪法最准的,那怎么说来的,百步穿杨!季昌哥是百米开外都能打中飞奔的人!” 娄怀玉忍不住笑了笑,回应他:“那是很厉害。” 林舒毅也笑:“是吧。” 过了一道坡地,再往上走一段,便终于来到了较为平坦的地区,往前看能看到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 “到了!”林舒毅指给他看,嘴里的话却没有停,夸了一路的时季昌,忽然叹了口气。 “就是有点可惜,”林舒毅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我们季昌哥也没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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