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煜道:“听这描述,规模堪比书院,你去哪儿找那么多先生?” “这个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你投不投嘛。” 他笑道:“没记错的话,前几个月你刚继承了一笔家产,怎么还想着敲我竹杠呢。” “庄宁县那边供着一间庇护馆,你也不会在东昌府待一辈子,往后我还会在别的地方办第二所第三所义学,银子可不得省着花吗。” 宏煜思索半晌:“这样,为了支持你,第一间书院筹建的经费我负责一半,等地方缓过劲儿来,后续支出由官府补贴,到时再号召乡绅富族捐置田地,给书院收租,自给自足。这种事情你就别想一个人包揽了,就算倾家荡产也负担不起的。” 意儿笑说:“你怎么这么好呀?” “碰上你这个败家女,我能好到哪儿去?赔钱又赔人,亏本买卖,想来真不划算。” 她愈发乐了:“别呀,什么赔不赔的,你的银子不就是我的吗,何必算这么清,叫人伤心。” 宏煜低头笑瞪她:“我瞧着你越来越坏,还没嫁入宏府,就想独吞我的钱,世上有那么便宜的事吗?” 意儿睡意渐深,打起哈欠:“说真的,我就是个劳碌命,你把我叫到这儿,不会想看我每日待在内宅,等你散衙回来,花前月下谈情说爱吧?那种日子太没劲了,我是过不下去的。” 宏煜轻轻揉着她的头发:“我知道内宅关不住你。” 意儿喃喃道:“你虽好心,但我的义塾,可以接受民间捐助,但绝不接受衙门半颗子儿,这一点也得事先说好。” “你就那么厌恶官府?” “拿了公家的钱,到时又给我安一个什么罪名,我可吃不消。” 宏煜逗她说:“可你办学,教出的学生最终还是投向朝廷,给衙门做事啊。” “谁说的?读书不一定非要做官,有了知识傍身,眼界开阔了,未来的路总会多一些选择,否则就只剩嫁人了。” 宏煜沉默下来。 意儿往枕头里蹭了蹭:“你不知道,我去保定府给姑妈收尸,她穿的用的还是六七年前的旧物,所有家当不足五十两,堂堂提刑按察使,三品官员……” 宏煜轻拍她的背,就着月光,看见她眼泪划过鼻梁,掉进枕头里,和微弱的声音一样,没了踪迹。
第45章 (完结) 意儿到东昌府没多久, 第一场雪就落下了,今年除夕过得尤其冷清, 分明宏煜这边围绕着许多的人,小厮,同僚,年下迎来送往,络绎不绝,但她还是觉得冷清。 阿照和敏姐不在,这是多年来她们三个头一回没有一起过年, 意儿心里空落落的,总不习惯。 下午宏煜从外边回来,雪天里打着伞,拐入月洞门, 看见她在廊下一张矮板凳上坐着,双手抱膝,整个人罩在白狐皮斗篷里, 目光盯着院子里的麻雀, 有些呆。 此情此景实在萧索,自从她丢了官职,眼里的光彩便灭了大半,宏煜是喜欢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的人, 总见不得荒凉,尤其见不得她赵意儿荒凉。 走近了,收起伞,笑问:“大冷的天,怎么不在屋里烤火?” “出来看看雪。” “冷不冷?”宏煜弯下腰, 捞起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地搓:“进去吧,当心着凉。” 暖阁设炉,炕上搁着方几,意儿方才同绮席她们玩叶子牌,还没收拾,摊在那儿。宏煜脱下斗篷:“输了多少钱?我一路回来,听见丫鬟婆子们高兴坏了。” 意儿懒懒的斜倚着熏笼:“不好玩儿,输倒没输,赢的钱都请她们吃酒了。往年这个时候阿照正忙着买烟火炮仗,我们戴着面具,出门看傩戏驱邪……那次还给你买了一张判官面具,上街把小孩吓哭了。” 宏煜也歪躺下来,笑说:“你喜欢,一会儿吃过饭,我们出去逛逛。” 意儿努努嘴:“天冷,懒得动,况且敏姐和阿照也不在。” 宏煜又问:“怎么不请她们到这边过年?” “阿照外出多年,肯定得留在她哥哥身边,敏姐也有事情需要处理,她常伴姑妈左右,后来又跟了我,眼下终于有空闲过过自己的人生了。” 宏煜握着一个小铜炉暖手:“前两日阿照不是给你写信发牢骚么。” 意儿摇头长叹:“姑嫂关系难处啊。” “怎么了?” “她嫂嫂佟之瑶脾气很大,似乎也不太喜欢阿照,两人吵了几次,林显多半护着媳妇儿,所以阿照又跟她哥吵。” 宏煜笑道:“哟,总算有人能对付林大捕快了,她在你这里简直无法无天,那会儿你被革职,若是下了牢狱,恐怕她连劫狱都干得出来。” 意儿也笑:“不会,有敏姐在,拉得住她。” 宏煜不以为然:“宋先生是军师,一手策划大劫狱还差不多。” 意儿噗嗤一声,趴向他肩头:“别说了,我本就想她们,做梦总梦见。” 宏煜便顺手将她揽住:“你的书院忙了两个月,准备得如何?” “多谢你找的地方,屋子都是现成的,虽然旧了点儿,修缮一下,收拾干净便能用了。等过了元宵,夫子们陆续抵达,到时再商量定制详细章程。” 宏煜眼帘低垂,细瞧她,问:“高兴吗?” “高兴啊。” “真的?”
意儿抿嘴,歪头想了想:“当然没有做官那么刺激,世间百态,衙门尽收眼底,还能验尸……哦对了,往后我教《刑名全录》,必定需要尸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能借的借给我用用。” “……” 宏煜虽支持办学,但私心里只当她将此事做为消磨光阴的法子,义学究竟能否办成尚未可知,他也并没有多大把握。 直至元宵后,意儿聘请的讲学先生到达东昌府,入湖畔琼莹学馆,名声传开,大家无不吃惊。 “你怎么请得到这些人?”梁玦吓了一跳:“前翰林学士,画院待诏,琅琊鲁公,连明德先生都出山了,那老头脾气差得很,致仕后鲜少与人来往,你如何请动的?” “全仰仗姑妈的人脉。”意儿道:“明德先生乃姑妈恩师,君上将他爱徒革职抄家,他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宏煜道:“你这琼莹学馆,可比官学还厉害。” 意儿笑道:“我给的薪酬也比官学大方啊。” 梁玦直喊乖乖:“这下可好,求师者还不踏破门槛。” 意儿闻言扬眉:“我这儿只收女学生,尤其穷人家的女孩儿,不是谁都能进的。” 梁玦翘起二郎腿:“我算明白了,有的人无论到哪儿都是轰轰烈烈,吸引目光,明珠蒙尘这种倒霉事永远不会落在他们头上。唉呀,我原以为遇到一个就够出奇的了,如今来了第二个,东昌府从此扬名,不在话下。” “我走到哪儿,哪儿便是福地,东昌府偷着乐吧。”宏煜一句话堵住梁玦的嘴碎,转而告诉意儿:“我定了几口大瓷缸,过几日送到,置于院内,种上荷花,夏日可以赏莲。” 她道:“你还是先把床换了吧,我睡着实在不舒坦。” “哪儿不舒坦,我看你睡着香得很。” 梁玦瞥过去,轻哼道:“大白天的,你们二位怎么讲这种床笫之事,有辱斯文。” 宏煜笑说:“你是斯文正脉,我们是衣冠土枭,成了吧?装什么呀,瞧你那傻样。” 正月之后,天气依旧清寒,琼莹学馆在东昌湖畔举行入泮礼,近百名师生,正衣冠,拜先师,冬日之下,学内风气却热火朝天。寒门出身的孩子,将笔墨纸砚与书籍视若珍宝,那种如饥似渴的求知欲实非官学里摇头晃脑的子弟能比。 意儿虽为创建者,但并不敢造次,尤其明德先生讲究论资排辈,她在诸位老夫子面前跟另外几位教孩童识文断字的蒙学先生一样,都是晚辈。 启学开馆前,众人曾有过许多争论,其中矛盾最大的便是琼莹学馆只收寒门女子入学这一项,明德先生认为,集如此人脉,教授国子监都绰绰有余,为了一群穷孩子,未免大材小用。 “富家子弟中也多有佼佼者,何必将他们拒之门外?” 意儿道:“学馆名额有限,高门大户的千金不愁没有好先生、好出路,而清贫之家的女儿唯有义学可以指望了。” 鲁公又道:“自《新婚律》施行,男女之间敌意颇深,在这种时候创办只收女子的义学,是不是过于偏激了?” 意儿笑道:“这就算偏激的话,以往数千年,唯男子可以读书科举,大家怎么习以为常呢?想要改变某些局面,是需要激烈的。诸位先生是长辈,学识渊博,胸中自有丘壑,我想,不会容不下一间女子义学吧?” 明德先生握着手杖,指指她:“你所说的局面,可指男女地位之差异?” “正是。” “可据我观察,当下的风气,已经逐渐变成重女轻男了。尤其在京城,若有人说他想生个儿子,必遭唾骂,可若说想生个女儿,便成为美谈,十分讨喜。你怎么看?” 意儿想了想:“晚辈觉得,这种情况恰恰证明女子处于弱势。他们不敢提想生男孩,因为重男轻女是事实,许多人深受其害,如今觉悟,终于起来反抗,所以他们心虚害怕。而重女轻男不会冒犯到任何人,因为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说说而已,自古以来,没有人吃过重女轻男的苦头。” 明德先生拧眉沉思,又瞧着她:“赵莹当年曾说过,女子在父权之下,是承受着双重的压制,比男子更加艰难。你果然是她的侄女,一脉相承。”话至于此,忽然发怒:“你姑妈不到四十便客死异乡,朝廷里那群落井下石的狗贼、恶贼,害我门生,可恨至极!” 如此这般,讨论了半个月,终于达成一致。 冬去春来,梨花开,梨花落,意儿在馆内讲学的日子如翻书似的过去,虽比不得在官场,但也不至于蹉跎。只是常常做梦,还梦见自己端坐于衙门大堂审案,或在签押房办公,醒来颇为失落。 “我的虚荣心是生前平冤断狱,死后被载入正史列传,令名宦录中有我一席之地。” 如今想来,这理想再无机会实现了。 —— 端午之后,立夏将近,院子里的荷花开了,香气清冽。近日朝中为赵莹平反的声音渐渐涌起,也不知皇帝是何用意,斯人已逝,时间长了,大约又记起她生前的好来,于是同内阁商议,下诏为赵莹平反,追赠太子少保,谥号端肃。 半个月后,某日意儿从学馆回来,发现宏煜早早散衙,正在书房等她。 “有事?” “嗯。”他点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她,微微带笑,没看错的话,甚至还有些复杂的意味。 “怎么了?” “这是吏部起复旧员的邸报,你……”宏煜递来一个信封:“你看看?” 起复旧员。 听见这四个字,心跳也没了。她屏住呼吸,静默半晌,接过,打开看完,面无波澜,随手放回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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