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瞻洛是追着抬薛子安尸体的尸人而去,尸人没有笛声无法催动,这两个尸人一直行走,显然是不远处有人奏了曲催动的。 只是这曲奏得极轻,轻到苏瞻洛能隐约看见尸人将薛子安抬上马车,才隐约听见一些曲调。 苏瞻洛刚踏出重重密林,笛声便转了调子,拖了个迤逦的尾音。 他前方一个红衣姑娘靠着树,抄着手,正垂首往山石下面的平地望去。 苏瞻洛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条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山的背面,小路上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方才两个尸人在尾音里从车帘里退出,垂首静立于侧。 苏瞻洛步子往前探了半分,红衣姑娘便伸出一只胳膊来挡,手上还拿着一只花纹古朴的陶笛。 随即,马车里缓缓响起一阵低沉的笛声,两个立于侧旁的尸人一凛,翻身坐上马车前缘,落下马鞭。 “酒久,”苏瞻洛视线注视着那辆马车伴着悠扬的笛音缓缓驶远,“你不跟着一起走?” ”有碧蝶跟着,“酒久放下胳膊,将陶笛收入怀中,“而且主人说了,要我留下来。” 苏瞻洛侧目看他,“即使我杀了薛子安?” 酒久亦侧目回视,“苏公子,没人能动得了我主人,”她笑了笑,“除了他自愿的。” 苏瞻洛心陡然一沉,“酒久,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酒久摇了摇头。 苏瞻洛眉头拧了起来,“或者说,你们要瞒我到何时?” 酒久看着他,突然笑了,“主人说得不错,苏公子心肠软是软,却也并非优柔寡断,甘受桎梏之辈。”所以要圈他起来,必得花一番心思。 苏瞻洛听着这打太极的话,眉头拧得更紧,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一阵窸窣的声响,一身破破烂烂衣裳的少年从林中探出了头。 “孟醒?”苏瞻洛有些意外道,他一身本是上好绸缎的春蓝衣袍,方才交战被划了几道口子,这会儿却被林中横生的枝干近乎划成了碎布,除此之外,手上脸上,甚至露出的腕子都划了好些细小的口子。 孟醒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扭过去,“我只是来支会你一声,殷姑娘累晕了过去,白墨将她带回你的院里了。” 说罢,他又飞快地扫了苏瞻洛一眼,视线一触即离。 苏瞻洛有些愣,“你怎么找来的?”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孟醒从肩膀点到大腿,“留了那么多血,路上滴了一路,你当我瞎么?” 苏瞻洛垂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被血浸染到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衣裳,这才觉得酸麻遍布全身,五脏六腑都被搅成了浆糊,后知后觉的痛感涌上了大脑,眼前倏地一黑,身体就往前栽去。 “诶!”孟醒上前扶着他,“方才还好好的,我就说了一句!怎么就……” 他视线扫过苏瞻洛已经完全失了血色的面颊,愣愣地噤了声。 是了,方才与尸人一场恶战,又提足了功夫与薛子安打了一场,再驾着轻功追来这么远,光失了这一路的血就该受不住了,妄论还有内伤。 只是,方才这股劲儿,他是凭着什么撑下来的? 孟醒呆愣地看着他半阖的眼帘,那双眸子猝不及防地转了过来,他甚至都来不及收回视线,便见着了眉目间一个极淡的弧度。 他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大半,只听他双唇翕动着道,“劳烦小兄弟扶我一把了。” 苏瞻洛是想,那边酒久一个姑娘颇有不便,但这话落在孟醒耳里却让他的心隐隐跳快了几分,只是嘴上还在逞强道,“那、那反正你救过我师弟,我们扯平!” 苏瞻洛挑了挑唇角,想笑的模样,却猝不及防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酒久在他们背后摸着下巴,饶有兴致道,“小兄弟,我来扶你一把?” “不用。”孟醒挺了挺脊背,将比他高上大半个头的苏瞻洛背起来,回头看了看这个看上去年纪比他小的姑娘,然后艰难地迈着步子往山下挪去。 酒久的目光追着他们的身影,直到身旁翻下一个人影,那人伸手往她眼前晃了晃。 “干什么去了,这么慢。” “还不是晏亭,杀又杀不得,麻烦死了。”那人将背后的刀往地上一插,“你在瞧什么?” 酒久收回视线,“让你不准放人进来,你怎么放了个半大不大的小子?” 扬刀愣了愣,“他过来了?”一顿,“我瞧那小子没功夫,完全是循着血迹过来的,血迹都落在那片荆棘密布的荒林之中,谅他没那个能耐穿过林子,正巧我又跟晏亭打着,就没为难他。” “哦——”酒久拖长了音调。 扬刀眉头皱了起来,“你这一脸龌龊,想得什么?” 酒久贼兮兮地摸着下巴,“嘿嘿,叫我主人狂妄自大,这会儿被人撬墙角了,得有好戏瞧了!” 作为“墙角”的某人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天才转醒,刚下床穿了衣裳便见孟醒打了盆水进来。 孟醒见他醒了,先是面上一喜,转而瞧着自己打来的水,脸上又浮现了红晕, 苏瞻洛见怪不怪,笑道,“多谢了。” “谁说是给你的!”孟醒将水盆往桌上一放。 “哦,”苏瞻洛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是你打来喝的么?” 孟醒一噎,面上的红晕又浓了几分,又被苏瞻洛揶揄地窘迫极了,恰逢这时,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刚巧解了这头的围。 苏瞻洛抬步出屋,只见白墨正插着腰站在院中跟泼妇骂街一样,对着门口一个蒙面的年轻人出言不逊,骂得那年轻人愣愣地,一只脚在门槛之上半晌都落不下去。 “这是你家吗?啊?”白墨吼道,“不知道敲个门投个帖再来?啊?” 年轻人弱弱地反驳道,“我敲了门……”很快又淹没在白墨的训斥之中。 “我瞧你就是来偷东西的贼吧?啊?”白墨从周旁抓了个扫把,“大白天还蒙着脸,定是见不得光的家伙!” “白墨!”孟醒头疼地把自家吵闹的师弟带到一边,转头打量了这灰绿衣裳的蒙面年轻人,觉得这身装束有些眼熟。 年轻人将跨过门槛的一只脚收了回来,“我找苏兄。” 听这称呼似乎是熟人? 孟醒转头看着苏瞻洛,却见苏瞻洛复杂的眼神紧紧盯着那人,眼里有惊有喜,却又掺着几分疑虑。 那少年眉眼弯了弯,勾了个灿烂的弧度。 恍如隔世之感漫上心头,苏瞻洛笑了,笑散了眼里的疑虑,转头对兀自出神的孟醒道,“满满醒了么?将她一同叫来。” 引少年入屋,合上了门,那少年便去了面上的遮掩,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殷满满这时捧着一壶热茶推门而入,惊得愣在了门口,要不是苏瞻洛眼疾手快,一壶热茶准得翻了一身。 少年又去将门合紧,对二人摇了摇头,“我的事情,请二位保密。” 日光从半开的窗打入,落在少年一往如初的澄澈眼里,泛起了潋滟。 殷满满早已激动得蹲在地上,蜷成了一团。 苏瞻洛看着他依旧淳朴的眼,心中情绪翻涌。 时过境迁,却总有些人如同激流里的磐石,任凭岁月的流水打磨,依然光洁如初。 而当初,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年,却在浊世中缓慢地挺起身子,未染上一分一毫的污浊。 他的拳头紧了紧,又松了开来,落在他的肩头。 “夏容,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上一篇的标题错了懒得改了~你们反正懂哒~ 夏容小天使回来啦,所以我们要愉快地开启下一趴了~
第43章 苏州难平(十四) 蜀中密林缠绕,地势诡辩。 为了摆脱身后紧追不舍的尸人,夏容慌不择路地落下了悬崖,再醒来的时候,自己竟是泡在一个泛着奇怪味道的池子中。 池子不大,温度有些烫人,水的颜色偏绿,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但药味里头却还掺杂了一些不知哪来的血腥味,导致气味更加诡异难忍。 夏容动了动手腕脚腕,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一歪,一头栽进池子里。脸将将要没入池中的时候,身后一双手按住了他。 “夏公子,您身上的伤还需要再静养一阵子,在此之前请勿乱动。” 夏容回过头,见着了碧蝶一张寡淡的脸,想起□□的自己,霎时吓得往后一缩,登时痛得龇牙咧嘴起来。 碧蝶倒是淡然极了,“夏公子无需大惊小怪,碧蝶自小到大服侍过不少公子的起居。” 夏容这才松了口气。 碧蝶替他换了池子的水,又送来了一些吃食,服侍他吃下才端着食盒与药盆离开。 “碧蝶!”夏容冲着碧蝶的背影喊道。 碧蝶头也没回,“夏公子想想知道的,主人会亲自来告诉您。” 往后一个月都是这般,直到夏容觉得自己要在池子里生了根发了芽的时候,薛子安过来了一趟。 夏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两步,正思忖着怎么开口的时候,薛子安已经不由分说地搭上了他的脉。 “差不多了,”他说,“你运运功,看看真气流转有没有停滞。” 夏容一愣,“我没练过两天功夫。” 薛子安道,“所以让你试试。” 夏容抓了抓脑袋,硬着头皮照做了,却发现自己体内真有一股子真气流转,贯通四骸,所到之处无不通达爽快。 他彻底蒙了,千言万语想冲出喉头,薛子安挥了挥手示意他一会儿再说,自个儿却盘膝大喇喇地坐在了池边,唤人上了茶和瓜子。 东西备全了以后,薛子安才对他道,“要问什么,说吧。” 夏容哑然,挠了挠头,“那什么……也给我一把瓜子成么?” “……” 一壶热茶已经放凉,但却没人动上一动,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夏容的陈述。 “薛子安告诉我,”夏容道,“我从崖头摔下来,身上的骨头近乎全断,他索性把我浑身的骨头都打断,然后浸在药池里重塑经脉,待到经脉完整之后又打断,再重复之前的过程,直至九九八十一次之后才算完全地重塑骨骼与经络。” 殷满满听得一张脸煞白,“这该多痛啊?” 夏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那会儿已经没救了,不用这逆天而行,先死后生的法子哪能救活。”他看了看自己遍布伤痕,不复娇弱的手,“而且,我早就痛得麻木了。” 苏瞻洛一怔,看着他那双苦涩弥漫的眼,心中亦泛起后知后觉的酸痛,五味杂陈。 “在那八十一次的折磨当中,除了第一次我是昏迷的,之后都是在清醒的时候下完成的,因为这样效果最好,”他缓缓道,“若八十次中有一次挺不过去,便是功亏一篑。” “不过,”他笑了笑,“每熬过一次,体内的真气和内力就会成倍的往上叠加,如今我已经比原先多了一甲子的内力。” 苏瞻洛一惊,像是想到了什么,“夏兄,除了多了一甲子功力,是否还变得百毒不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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