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影当然不是赵奢的魂魄显灵。这是一个活人,比赵奢年轻、也比赵奢清瘦俊雅,却有着一派酷似赵奢的刚强正气。 男子听到推门声和脚步声,回首温和的唤道:“母亲,您回来了。” 郑氏泛红的双目只盯着赵奢的灵位,并不看男子一眼,淡淡的道:“我方才进宫,面见了大王。我想求大王收回成命,莫以你为帅,可大王不肯听我的。” 赵括微微一笑,笑容在昏黄灯光照映下显得格外凄瑟。 郑氏缓步走到赵括身畔,道:“既然大王不听我谏阻,我也只能另求大王给我们家一个恩惠。”说着便取出那封“赦罪书”,递给赵括。 赵括将文书阅览了一遍,默然不语。 郑氏叹了口气,道:“你勿怪我做出这等不祥之事,我只是要给我们家留一条后路。” 赵括含笑点首,说道:“‘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乃智慧之举,母亲做得对。孩儿须感谢母亲,母亲为孩儿解除了一大后顾之忧。孩儿原也思虑着,倘若战场失利,大王会否迁怒于家中亲眷,而孩儿又不便亲自向大王讨要这封‘赦罪书’。现下母亲取得了大王的恩惠,那是再好不过。” 郑氏坐下来,左手扶住赵括右臂,颤声道:“你……你也想过……战场失利?” 赵括笑道:“孩儿挂帅,自当抱着必胜之心。然而战场险象莫测,此次与秦军交锋尤其兵凶战危,孩儿不是神仙,没人能保证孩儿定然不输、定然不死。” 郑氏惊讶道:“你既已知晓此战极是凶险,为何却不推辞?只要你推辞,大王也好,平原君他们也罢,谁又会逼迫你挂帅?” 赵括抿嘴一笑,双目中泛现坚毅锐利的神光,道:“是国情和形势所迫,赵军必须出战,而眼下能统帅赵军出战攻打秦贼的,只有孩儿。此时此刻,赵国和赵军须勇往直前,孩儿亦须勇往直前。” 郑氏道:“我这两天也有耳闻,都平君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病不起了。唉,即使都平君没病,目今赵国和齐国邦交失和,大王也未必愿意将这么大的兵权交给一个齐人,相较于外人,终归是自己的族亲更为可信可靠。”话至此处,她抬眼望向赵奢的灵位,苦笑道:“夫君,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一副重担,偏偏就落到了阿括的肩上?” 赵括握住母亲之手,安慰道:“为国而战,自古便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本分与荣耀,母亲无需伤感。”顿了一顿,温然笑道:“母亲,大王赏赐的财物,孩儿都收在库房里了,您和弟弟妹妹们要用的时候只管支取。孩儿新买的土地和住宅,全是留给您和弟弟妹妹的。今后弟弟、妹夫在仕途上如有不顺,那也不用太慌促,凭着这么丰厚的资财,大家总能维持富足的生活。” 郑氏听了这番话,不禁身躯簌簌发抖,眼泪夺眶而出。 赵括虽只字不提死亡,言语却俨然涵着交代后事的意味。 是时,赵平、赵衡、赵芩三人皆走入厅中,跪在赵括身边,泪汪汪的道:“长兄……” 赵括眼鼻酸涩,差点也要跟着落泪,但他勉力抑住,爽朗的哈哈一笑,道:“母亲、阿平、阿衡、芩儿,你们别多心,我给大家聚敛财富,原是为了让外人以为我贪财。你们想,等我这一仗得胜归来,我即是为赵国立下不世之功,虽说大王向来待我亲密,我却也害怕‘功高震主’引来大王猜忌,但我若是个‘贪财’之徒,大王便会认为我志在财而不在权,也就不容易猜忌我了。” 赵平、赵衡、赵芩破涕为笑,道:“恩,长兄一定会得胜归来,我们都等着长兄!” 赵括对弟弟妹妹们说道:“我不在家时,全由你们侍奉母亲了。” 赵平道:“长兄放心。” 赵括笑道:“我当然放心啦,你们一直以来都比我孝顺得多。你们早早成了家,延续了家族的血脉,不像我,这么大年纪仍未娶妻生子。” 赵平、赵衡、赵芩均笑着不说话。 郑氏伸手抚摩赵括肩背,道:“你这孩子,在婚姻大事上也实在是任性,不管我和你父亲怎么严厉的催你、责备你,你始终不听,你非要等着你的神女仙子出现。你这趟出征回来,我绝不许你再那么漫漫无期的等下去了。” 赵括两颊红热,笑道:“孩儿的神女仙子一定会出现,孩儿有耐心等待她。” 郑氏无可如何,摇头唏嘘。 一家人又围坐着叙谈了一会儿,近丑时,各自回房就寝。 次日辰时,赵王赵丹在王宫大殿中举行隆重的典仪,拜赵括为上将军,亲授文书、印绶、虎符、盔甲,以及一柄他珍藏多年的诸犍首精铁宝剑。 赵括跪受,随后在宫人的服侍下披上铠甲,腰佩宝剑。 赵丹望着赵括,目光炯然,道:“寡人在邯郸静候马服君佳音!” 赵括英气勃勃的抱拳,高声道:“微臣定当竭尽智勇,为大王、为赵国驱除敌寇!” 晴阳高升,朗朗碧空万里无云,一行鸿雁排成“一”字,整齐的展翅西飞。 邯郸城外广袤的黄土地上,一支十五万甲士的庞大军队也排着严整的队伍,威武雄壮、浩浩荡荡的向西方挺进。 赵国君臣站在巍峨的城楼上,目送军队远去。邯郸百姓聚集于城楼下,翘首瞻望国家的勇士。 赵括骑跨白马,左手握紧缰绳,右手执鸾凤双刃矛,银色盔甲映着日辉,闪耀出灼亮炫目的光彩。 这样灿烂的光彩,是贵族的尊荣、英雄的鸿志,是家邦同胞眼里心中殷切的企盼,是一国强盛壮大、令四方宾服的希望! 赵括生性温和开朗,温和开朗的人在执行任务时,常常期冀能获得亲友们的祝福。 他背后的亲友和国民诚然尽皆祝福他,他的所有战友也都衷心拥护他。 可是远方的亲友,远在异国的亲友,又将是作何感想? 赵括左手松开缰绳,轻轻拢了拢领口。 他铠甲之下是一身绛红底色、点缀靛蓝螭纹的锦袍,螭纹均是刺绣而成,形状优美、工艺精湛,正是出自婷婷之手。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就任 丹朱岭崔嵬绵亘的山脊上,有一道用岩石堆砌而成的巍峨长垒,自西北、向东南,蜿蜒百里,如同巨龙,名为“百里石长城”。 这是赵将廉颇在长平设置的最后一条防线,亦是赵军最坚固的壁垒。 赵军的大本营设在百里石长城以东。 旭日初升,赵军新帅赵括率领十五万甲士抵达营地。 华阳君冯亭与三名都尉迎将上来,四人皆身披铠甲,抱拳礼揖道:“恭迎马服君!” 赵括翻身下马,道:“诸位免礼。” 那三名都尉立刻直身抬头,皆笑逐颜开的道:“大哥,我们总算把你盼来啦!”原来这三人便是赵括的义弟贾亶、朱呈、季攸。 赵括微笑点首,道:“许久未见,我在邯郸甚是牵记三位贤弟。这两年你们出征在外,着实辛苦了。” 季攸两手叉着腰,咧嘴似笑非笑的道:“打仗虽苦,却远远不及我们心里苦!幸亏现在大哥来了,否则我们仨真要给憋得苦闷死了!” 赵括笑着和三位义弟各拥抱了一回,随后问冯亭道:“阁下便是华阳君冯亭么?” 冯亭抱拳道:“下官正是冯亭,久仰马服君英名!” 赵括笑道:“不敢当。”举目四顾,又问道:“廉将军何在?” 冯亭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光,稍稍低下头,道:“廉将军还在大帐中没出来,待下官去喊他。” 赵括笑道:“不必了,我这会儿正要去大帐。” 于是赵括让三位义弟安顿新来的十五万甲士,自己由冯亭引领着走进大帐里。 廉颇早已卸下戎装,身上仅穿了一套简朴的布衣,直挺挺伫立在大帐中央的沙盘前。帐内燃着灯火,光辉昏黄,淡淡照亮他的华发苍髯。 他布满皱纹的脸孔如雕塑般紧板,两眼一瞬不瞬的盯着沙盘里的“崇山峻岭”,恍惚犹然在为战局苦思冥想。 赵括一霎心酸,欲要出声打招呼,却因不忍搅扰廉颇,迟迟开不了口。 冯亭不免紧张起来:“如今马服君乃是我军主帅,而廉将军已被大王革了职,廉将军方才不去辕门迎接马服君,已属不敬,现在马服君来到此间,廉将军又无视之、不行礼,莫非是存心向马服君挑衅?” 他有此担忧,也是情理使然,毕竟他领教过廉颇的火爆脾气,毕竟廉颇连国君的圣旨都敢违抗!一个暴躁狂妄的前辈,欺侮一下后来居上的晚辈,这种事情并不稀奇。 正当冯亭忐忑得掌心冒汗之际,廉颇猛然抬头,看到了赵括。 但出乎冯亭的意料,廉颇没有对赵括怒容相向。廉颇甚至对着赵括笑了,慈祥的笑了! 赵括也笑了,喊了声:“廉将军。” 廉颇大步走上前,躬身施礼:“老夫参见马服君。马服君至军营,老夫有失远迎,诚请马服君宽恕老夫不敬之罪!” 赵括伸臂搀扶廉颇,道:“廉将军不可向晚辈如此行礼!” 廉颇笑道:“马服君是军中主帅,老夫则是离任之人,所谓上下有序,老夫应向马服君行礼。” 赵括道:“上下有序,长幼亦有序,廉将军永远是我赵括敬重的前辈尊长。”言至此处,他稍稍垂首,喟然道:“晚辈接替廉将军为帅之事,乃多重原由所致,晚辈自己绝无夺取帅位之心。” 廉颇右掌拍了拍赵括左肩,也叹息道:“老夫明白,这个帅位,坐着可一点也不舒坦啊。老夫在上党待了两年,天天如坐针毡,现在你来接替老夫坐这位子,实是代老夫吃这份苦头罢了。” 赵括不语,一手拿过侍从手里的文书,交给廉颇。廉颇粗粗浏览了一遍,不置评议,转身指着漆案上堆放整齐的简册,道:“先前战事的记录,老夫都整理好了。” 赵括抱拳道:“廉将军,其实晚辈希望您能留下来辅助晚辈!晚辈曾与大王提过此议,大王虽未当场允准,但只要廉将军愿意留下,晚辈可再向大王上书!” 廉颇摆一摆手,苦笑道:“不是老夫不愿意留下来帮你,而是老夫根本帮不了你。你奉大王御旨,是要领军出垒攻击秦军,而老夫却主张坚守。老夫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又管不住自个儿的脾气,若留在此地,必会时时严词反对你的攻战部署,那样对你有何益处?那样又岂是在帮你?” 赵括拢紧双眉,低沉的叹了口气。 廉颇道:“老夫晓得,阿括你初次挂帅,心里难免有些不踏实,最好是能有个老将给你搭把手,只可惜老夫绝非合适的人选。”说完这句,他突然想起一桩事来,问道:“阿括怎不带都平君田单同来?” 赵括回答道:“都平君突发重病,须卧床将养。”
廉颇一愣,旋即撇嘴笑道:“呦,他可真能挑时候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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