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脖子往下一坠,仿佛又要晕厥。赵胜抱住他道:“大王节哀息怒,保重龙体!” 在帐中侍候的御医和寺人赶紧捧来草药熏香,助君上提神醒脑。 赵丹浑身虚弱得没一丝气力,双目半睁半闭,低声问赵胜:“他们说了什么?我军如何败的?……” 赵胜遂把长平赵军被秦军分割包围、赵括军团断粮四十多日、赵括突围阵亡、残余赵军请降、秦军杀降等事一一禀明。 赵丹流着泪听毕,右手不禁猛抓自己的头发,道:“是寡人不好啊!括兄和将士们忍饥月余、苦战待援,寡人却迟迟调拨不出军队!是寡人害了括兄!是寡人害了我军数十万将士!” 赵胜和御医、寺人们也俱是泪如雨下,赵胜慰解赵丹道:“大王,您已尽力调兵,又向列国求援,奈何时势偏不利于赵国,此非大王之过啊!” 赵丹道:“早知上党之争是这般了局,寡人当初绝不会接纳上党!寡人应该听取豹叔父的劝谏,纵然失去建功立业之机、遭受诸侯耻笑,又有何妨!到底是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更重要!到底是括兄的性命更重要啊!”说着说着,他右手握紧成拳,使劲捶击脑门。 御医和寺人们俯身叩首,悲声道:“请大王节哀,勿伤龙体!” 赵胜恻然道:“当初华阳君进献上党郡,我们赵国实是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纳也有患,拒也有患。何况谁又预料得到,秦贼最终竟能在短短两月之间全歼我国四十五万精锐大军!”他沉重的叹了口气,退后一步,朝赵丹磕了个响头,道:“当初是微臣思虑不周,大力鼓舞大王接纳上党,如今我军覆没、阿括捐躯,微臣难辞其咎,微臣愿以死谢罪!” 赵丹挥拳的动作倏然停止,泪汪汪的看着赵胜,道:“胜叔父,括兄已经离寡人而去,寡人不可再丧失亲友了!” 赵胜说不出话,眼泪湿透了衣袖。 赵丹仰面望向帐顶,怔怔出神,片时,声嘶力竭的哀号:“括兄!你回来啊!你回来寡人身边啊!” 赵胜忙又趋前劝慰,叔侄俩均伤心欲绝,抱着哭作一团。 军队驻留十五日,廉颇派去长平打探军情的斥候陆续返回,呈报之事与少年士卒的口述并无出入,另外又报道:“白起兵分三路,欲克定上党。” 赵国君臣即知万无奇迹,便向西方遥祭国殇,随后廉颇领三万兵马至边境、加强防卫,赵王赵丹与平原君赵胜带着其余四万将士回邯郸。 * 赵军在长平惨败的消息很快在赵国国内传开。 四十五万精锐大军全军覆没,赵国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壮年男丁埋骨他乡,一时间举国处处皆闻哭声,父母哭其子、孀妻哭其夫、孩童哭其父、弟妹哭其兄。人世最最凄哀之景况,莫过于此。 除却悲恸以外,赵国人民更感恐惧。那二百四十名少年士卒回到家后,常向亲人乡邻哭诉秦军如何凶残、武安君白起如何冷酷,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万,乃至赵国人人自危,男女老少只要听到“秦军”、“武安君”、“白起”这些词,无不心惊肉跳,恍惚秦军的金戈铁马已迫近眼前!
极度的悲恸、极度的恐惧,就像瘟疫一般森森笼罩着赵国。这种“瘟疫”虽不会直接伤害人命,却能深刻摧残人的精神。 秦军筑造的京观,高耸于长平丹水西岸,亦矗立在赵国人民心中! * 这天午后,赵平、赵衡匆匆赶回马服君府,经家仆引领,兄弟俩至家庙寻见母亲郑氏。 郑氏和赵芩一前一后,伏身拜倒在先人的灵位前。郑氏很是安静,赵芩则在小声啜泣。 赵平、赵衡奔到母亲身畔,红着眼问道:“母亲,孩儿听闻您今天给大王上书,说我们家改赵氏为马氏,此事当真?” 郑氏道:“当真。从今往后,你们兄妹三人便改称马平、马衡、马芩,我们家族的子孙,也皆是马氏。” “为什么要改赵氏为马氏!”赵平眼角垂泪,语气中已隐约流露出怒意。 郑氏慢慢的直起身子,肃然道:“阿括战败,使赵国蒙受巨损,有负王恩。我们家族不配再与赵国同氏,不配续为王室宗亲。” 赵平登时暴跳如雷,大声嚷道:“母亲,您的意思是,长兄是赵国的罪人吗!两军交锋,胜负岂是长兄一人之力可定?长兄浴血奋战、为国捐躯,乃是赵国的英烈,何罪之有!” 赵衡也激厉的道:“长兄此番战败,朝廷尚不降罪批判,母亲又何必多生事端?长平之战,长兄受尽了苦难,又牺牲了性命,朝野上下无数人为他伤惋,母亲却为何反而贬损他?您是长兄的亲生母亲,于心何忍啊!” 须知赵平、赵衡均是性情温和之人,马服君府又有严格的家规,这两人平素对待父母长辈一向是极孝顺的,此刻若非内心充满了悲愤苦楚,两人怎敢在母亲跟前失仪、更出言顶撞母亲? 郑氏并不着恼,低低的叹息一声,道:“正因为我是阿括的母亲,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 赵平、赵衡齐道:“为什么!” 郑氏站起身,双眼望着先人的灵位,道:“长平一役,赵国顿失四十五万兵丁,举国大哀,阿括身为主帅,难辞其咎也。朝廷不追究阿括,乃是朝廷宽仁,国民不怨恨阿括,乃是国民善良,但阿括自身又岂能因之脱责?阿括素来是个有担当的男儿,他必定不会逃避罪责,而且他也必定知晓,长平战败造成的恶果,绝非他一己之死可以抵偿。因此,我们全家一齐为他负罪,我们不仅改赵氏为马氏,且要退还食邑、捐献财帛,把家中资财分予其他烈属。” 赵平、赵衡听完母亲这番话,先前的满腔怒火渐渐消解,转而面泛惆怅之色。赵平皱着眉道:“退还食邑、捐献资财,这些都无妨。但家族因长兄战败而改氏,这让长兄在泉下怎么面对先父先祖啊……” 郑氏双目泪光闪动,道:“大错铸成,不管先人们怎样责备阿括,阿括也只能承受着了。” 赵平、赵衡低下头,脑中回想着赵括在世时对家人的种种关爱,益发心痛悲切、不能自已。 是时,家庙外忽然传来“咕咕”、“嘎嘎”的鸟鸣声。郑氏与儿女们转身望去,但见一只雕鸮和一只鹦鹉飞在半空,生气勃勃的扑腾翅膀。双鸟的体型均比同类硕大,雕鸮的爪子抓着一个竹筒。 郑氏他们正诧异,那雕鸮徐徐下降,将竹筒搁在地面,鹦鹉随即喊道:“信!信!信!”喊罢这三声,双鸟又迅快高飞,一眨眼的工夫已无影无踪。 赵平走至门外,捡起竹筒察看,见竹筒一端是密闭的竹节,另一端用布片封口,似是筒中塞有物事。他回入厅堂里,把竹筒交给郑氏,道:“母亲,方才那鹦鹉嘴里叫着‘信’,兴许这真是谁捎来的书信。” 郑氏心下纳罕,当即揭开布片,果真从竹筒里倒出了一副虎符、两卷帛书。 郑氏认得这虎符是军队统帅的信物,大吃一惊,愣了片晌,展开帛书阅览。 “谁人捎信这么古怪?竟不委托信使,却遣鸟儿送来。”赵芩抽抽噎噎的道。 赵平、赵衡也摸不着头脑。兄妹三人只好都瞧着母亲郑氏。 郑氏仔细看完了两卷帛书,对儿女们道:“这是秦国武安君夫人捎来的信。” “什么!”赵平、赵衡惊怒交迸。赵衡一把夺过帛书,狠狠摔在地上,喝道:“那个心狠手辣的毒妇,她捎信来做什么!她是我们的仇人!是她害死了长兄,害死了我国四十五万同胞,害得我们全家要改氏!” 郑氏蛾眉略蹙,道:“阿衡,武安君夫人是阿括的师长,你不可辱骂她。” 赵衡咬牙道:“她是长兄的师长又如何!她终究是白起的女人啊!白起害死长兄、屠杀我国四十五万将士,她也有份参与!” 郑氏摇了摇头,嗟叹道:“她和我是一样的妇人。我们这样的妇人,从来都无能改变大势。”她弯腰拾起帛书,续道:“武安君夫人特意捎信来我们家,是为了把阿括的兵符交给我们,并且告诉我们阿括的墓址。” “墓址?”三个儿女俱是眼睛一亮。 赵芩追问道:“这么说……长兄的遗体得到了收殓安葬?” 郑氏颔首。 赵芩泪雨扑簌,唇角却平添了一弯凄楚的笑色,道:“孩儿原先好生害怕,害怕长兄的遗体遭秦贼毁坏,或弃于荒野,或填于京观……现获悉他得以安葬,孩儿好歹稍微安心了一点……” 郑氏凝注着缣帛上描绘的地图,目光越来越浑浊,颤声唤道:“阿括,我的孩子……” * 亥月,秦军占领上党全境。 白起拨出六万兵士作为上党郡内十七城的守军,而后令王龁与司马梗各领军八万,分别进攻赵国的皮牢、太原两地。 白起率十万兵马暂驻于长平休整,待王龁、司马梗攻克两地,白起将亲自带兵从长平出发、直取邯郸,与王龁、司马梗的军团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日暮黄昏,婷婷在白起的陪同下,来到赵括墓前祭奠。 时值孟冬,万物凋敝,赵括墓冢周围却零零星星盛开着一种不知名的小花,颜色红彤彤的,十分鲜艳。 婷婷从食盒中取出两盘小菜、一壶蜂蜜橘皮茶、一套餐具、一只陶杯,整齐的摆在地上。 “阿括,今天的菜肴是师父精心制作的新品,你尝尝口味。”婷婷温柔的道,语声蕴含无限的慈爱、无限的眷恋,亦透着千丝万缕深切的歉仄。 她依然只能为赵括做些“琐事”而已。 她很想知道赵括会不会继续谅解她、继续将她当作亲人,但她没有勇气询问。 她捧起陶壶,给赵括斟了一杯香茶,随后默默玉立,凝眸瞻视墓碑,两行晶泪滑下雪腮。 一阵北风吹过,红色的小花轻轻摇曳,宛如向母亲撒娇的孩子。
第192章 第一百九十二章,忌惮 长平之战的结局传遍海内,列国震恐。 齐、韩、楚三国君臣心情复杂,既庆幸自己未曾援赵、免于招致秦国屠刀,又怜悯赵国骤失数十万青壮,更畏惧秦军之锐、白起之威。 魏王魏圉倒是挺高兴,在朝堂上开怀大笑:“哈哈哈!赵人应受此报,苍天有眼!” 须贾等文臣皆嬉皮笑脸的阿谀附和。以晋鄙为首的武将们则颇有“物伤其类”之感,低着头轻声唏嘘。 信陵君魏无忌愁眉深锁,向魏圉进谏道:“王兄,您珍重亲友,实属人伦常情,但您也该审视眼前形势。长平一战,秦军全歼四十五万赵军锐卒,武安君白起更有杀降之举。秦贼之暴,彰明昭著、人神共愤,大魏不能不自危自警啊!” 魏圉笑道:“谁说寡人不自危自警了?只不过赵人遭殃诚乃大快人心之事,寡人当然要欢庆一番!” 魏无忌道:“王兄,赵国遭此重创,绝非大魏的喜事!” 魏圉仰起脸庞,两眼半眯,表情似得意、又似怅惋,语声悠长的道:“族亲挚友罹难,堂堂一国之君却无力施救,这滋味当真痛苦至极!赵丹令寡人尝过这种痛苦,寡人恨他入骨,却始终没法回敬他,现在秦贼助了寡人一臂之力,教赵丹也体会到寡人昔年的痛苦,这对寡人而言就是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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