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腿搭在炕沿儿上,大腿根往下血肉模糊,想来是骨头断了,腿上绑着夹板,青色的竹板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 左边肩膀和大半个脊背涂满了黑乎乎的药膏,隐隐露出一两块地方,依稀能看到烧伤的痕迹。 单是这么看着,都能感觉到一阵细细密密的疼。 即便如此,关二郎看到他进来,依旧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声音却是断断续续,十分虚弱,“小郎来了?快,坐。老四,给小郎,倒水去。” 关四郎红着眼圈,黑瘦的脸上挂着一道道泥印,显然是哭过了。 他抽抽噎噎地应了一声,正要起身,叶凡忙把他按住,“不必忙,方才喝过了。” 他坐在炕边,故作轻松地说:“二郎哥只管躺着,不要费心,疼就喊出来。” 关二郎咧了咧嘴,想说什么,面上却是一白,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沁出来。 关三郎端着药碗进来,三两步奔过去,“又疼了?快,把药喝了。” 药是边老大夫拿来的,里面有安眠和镇痛的成分。 关二郎忍着痛,一口接一口地喝了下去。 单是简简单单吞咽的动作就让他精疲力尽,险些摔倒在炕上。 关三郎连忙扶住,惊声叮嘱:“哥,不能躺,抹着药呢。” “腿、腿也不能动……”关四郎哽咽道。 关二郎仰了仰头,似是要说什么,思维却被细密的疼痛充斥,最终只泄出一两声无意识的呻.吟。 叶凡鼻子一酸,几乎看不下去。 胖团从黑痣中飞出来,圆溜溜的脑袋上冒出一团乳白色的光,缓缓地没入关二郎的脑海。 叶凡一愣,在心里问:【那是什么?】 【阻断他的神经元,就不会痛了。】胖团的声音闷闷的,含着浓浓的担忧。 叶凡舒了口气,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他方才就在想着,问问有没有合适的药可以给关二郎吃。 此时人多眼杂,只能稍后了。 胖团的白光很快起了作用,关二郎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表情也变得平静了许多。 关家兄弟还以为是汤药的效果,低声念道:“济生堂的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关二郎阖着眼,昏昏欲睡。 几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外间传来边老大夫的声音,“腿是保不住了,得早做打算,若再耽搁,恐怕……” 关四郎一怔,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关二郎睁开眼,虚弱地扯了扯嘴角,“我回头得问问咱娘,是不是给我生了个四妹妹……” 关三郎心里也不好受,平日里,二哥最是爱说爱笑,声音欢快得能飞到屋梁上,哪里像现在这般、这般……半死不活。 铜铃叮当作响,一辆厢式马车停在小院门口,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叶三姐发颤的嗓音:“咋样了?二郎有没有事?” 不等有人答应,门帘便被大力掀开,叶三姐、关大郎、关五郎、关大小、关二小、关三小前后脚进来。 叶凡几人站了起来。 叶三姐匆匆扫了叶凡一眼,继而扑到炕沿儿上,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天爷爷,这可糟了大罪了……” 关二郎这时候觉不到痛,精神也恢复了些,低声安慰:“嫂嫂,别哭……没啥,就看着血里糊拉的,其实一点不疼。” 叶三姐闭上眼睛,别开了脸。 看到平日里最爱抱着他逗他给他抓鱼吃的二叔成了这副样子,关二小“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要、不要二叔死,不要……呜呜……” “浑说什么?哪里就死了!”叶三姐杏眼圆睁,按住关二小就要打屁股。 只是,巴掌没落下去,自己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关二郎无奈地看向自家大哥。 关大郎抿着唇,脸上的肌肉紧绷着,深沉的目光锁在他那条糊满血水的腿上,虽没哭,却比哭出来更要痛苦。 关二郎闭了闭眼,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关大小的胳膊,“大小,劝劝你娘。” 关大小绷着脸,张了张嘴,身子却隐隐打着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叶凡再也看不下去,一手拉着关二小,一手抱着关三小,脚步虚浮地出了窑洞。 关大小在他爹的示意下,也跟了出来。 村里人正三三两两地蹲在院子里,看到叶凡,纷纷站了起来。 叶凡摆了摆手,随意扯了个草垫子坐了问起了事故的原因。 大伙边叹气边说了起来。 有的说那几家年初开窑时没祭神,出事再所难免;也有的说近来挖土太多,惊了河神;也有的说…… 叶凡捋了捋,其中最靠谱的说法是发生了地动,土窑村好几家砖窑都塌了,除了关二郎,还砸了好些人在里面。 关二郎还算好的,有几个被埋住了,挖出来时早就烤成了焦炭,根本认不出谁是谁。 有和关二郎在一家做工的,叹道:“二郎兄弟原本已经出了窑洞,看到情况不对又返了回去,把三郎、四郎并好几个人推出来,自个儿却被顶上掉下来的砖头烫到,腿也被砸住了。” 其中就有被关二郎救的汉子,红着眼圈说:“俺这条命是二郎哥给的,他若有个好歹,我、我……” “行了,不要说丧气话!”叶凡握着拳头,难得语气生硬,“二郎哥不会有事。” 他决不相信世上会有“好人不长命”这种事,大不了拼着暴露系统的存在,他也要救关二郎一命。 *** 叶大姐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和樊大郎一起,没多待,看了看关二郎,把沉甸甸的钱袋塞到叶三姐手里,又嘱咐了叶凡一些话,就要走。 叶三姐湿着眼,说:“眼瞅着就要黑了,路上不好走,便住一宿吧,权当是……跟我就个伴儿。” 叶大姐拍拍她的手,“又说傻话了,我在这儿关家不得把我当客待?帮不上忙不说,还得给人家添乱。” 叶三姐知道她说的有理,虽不舍,却不再劝,只是对叶凡说:“替我送送阿姐和大郎。” “不用。”叶大姐指了指门口,“这不雇了车么,车夫是老熟人了,不会有事。” 刚好,边老大夫从屋里出来,道:“大娘子不若同老夫的车一道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叶大姐屈了屈膝,“再好不过。” 樊大郎执起手,行了个学生礼。 边老大夫还了半礼,继而看看墙根下趴着的白鹿,又看看叶凡,微眯的眼睛里带着未竟之意。 叶凡转着眼珠看天看地,准备装傻到底。 不过,他也不能装太久,毕竟还有正事要问:“二郎哥的腿当真保不住了吗?” 边老大夫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叶凡攥了攥拳,又道:“劳您老多费些心,一应药材都用最好的……”他看了眼屋内,压低声音,“不必同关家说,稍后我去结。” “安心罢。”边老大夫叹了口气,背着手走了。 叶大姐再次同叶三姐作了别,被樊大郎搀着上了马车。 叶凡没走,他今晚决定留下。 一来,关家人全都守在关二郎那边,三个小外甥没人照看;二来,按照边老大夫的说法,关二郎还没有度过危险期,随时都有可能……他在这边待着,为的是以防万一。 门外只剩下叶家姐弟二人。 叶三姐捏着手,欲言又止。 叶凡抬起手,十分爷们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故作轻松地说:“啥都不用说,姐,你弟弟我现在可是赚钱小能手。” 叶三姐抿着嘴,被他的样子逗笑。继而有更汹涌的泪流出来,无法对着关家人说的话,当着亲兄弟的面再也不用顾忌。 “你说,这要是真把腿锯掉,二郎这以后可咋整?眼瞅着还有两三天的工夫就要摆喜酒,咋就偏偏……且不说人家小娘子嫌不嫌弃,就算依旧嫁过来,以后的日子咋过?” 叶凡心里也是不安,就算他有系统,也不能保证把关二郎囫囵个儿地治好。 更何况,方才胖团说了,暂时还没搜到可以用的药,理论上来说,就连后世的消炎药,这个时代的人都不能随便用。 姐弟两个正说着体己话,便看到一行人急匆匆地走过来。 叶三姐就着月色一瞅,身子顿时一颤,当即迎了上去,“亲家来了?这黑灯瞎火的,还劳你跑一趟。” “不过来看看,我哪里安得下心!” 打头的是个四十余岁的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梳着整齐的髻子,两鬓在月色下微微发亮,看样子像是抹了头油。 后面跟着的有男有女,皆是年轻的汉子和娘子。 叶三姐亲热地拉着中年妇人的手,向叶凡介绍道:“这便是你二郎哥的岳家人,这位是焦大娘,论理你该叫声婶子。后面这几个也都是自家人,唤哥哥嫂子便好。” 叶凡礼貌地叫了人。 焦大娘家也种着金针菇,有心同叶凡套套近乎,心里又记挂着关二郎的伤,只得匆匆行了个礼,迈着小脚往窑里走。 “这不要办喜事么,今日一早我便回了娘家,支会我那兄弟侄子们一声。原是要歇一宿的,谁知我家老大急吼吼去了,说是女婿这边出了事……” 焦大娘边走边说,一路没住嘴,也容不得别人插话。 叶三姐显然已经习惯了,只点头微笑,时不时提醒一句“当心脚下”。 直到进了关二郎的屋子,那焦大娘才像哑了火的炮仗似的,突然收了声。 “这……这……”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看关二郎,又看看叶三姐,视线最终落在自家儿子身上。 焦大郎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些无法言说的意思。 关二郎看到他们,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焦大娘怔怔的,一时间也忘了拦。 倒是关五郎,不想让自家哥哥受罪,硬生生把他按住,“大夫说了,老实躺着。” 关二郎拗不过,只得笑笑,说:“娘,大哥,二哥,嫂子们,快坐。” 按照当地的习俗,催了妆、换了大礼就是正经的亲家,会来事儿的就早早地改了口。 从前时候,焦大娘听着关二郎喊一声“娘”心里还颇觉得意,然而眼下……看着关二郎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是的,在焦家人看来,关二郎此时的样子就是“人不人,鬼不鬼”。
那些个小媳妇们只怀着好奇的心思瞅了一眼,便纷纷白了脸色,转头出去了,还没走远,便纷纷说着“吓死了”“还有活头吗”之类的话。 叶三姐面上一冷,抬脚就要出去理论。 关大郎按住她的肩,摇了摇头。 焦大娘终于回过神儿来,讪讪地说:“咋、咋就整成了这样?” “二哥是为了救我。”关四郎生怕自家哥哥遭到嫌弃,忙不迭地解释,“不光是我,还有三哥,还有木家哥哥……若不是二哥,我们都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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