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俯瞰,一支百余人的兵马也正疾驰,从北至南,带队的正是慕容峋与赵昂。 更北处,相距好几十里,阮仲驾车,纪齐领队,才刚出发。 车内两个女子面色惨白,难见悲喜,一坐一躺,沉寂得骇人。 时间在流逝,飞雪秉着某种韵律一直没再变大,长夜进入天明前最黑的段落。 车内因此尽黑。阮雪音担心竞庭歌害怕,想靠她再近些,才起动作,听见她道:“无妨。” 阮雪音便待着不动。 “我好像不怕黑了,小雪。” 她没说完,只是无法连贯,阮雪音便等。 “那会儿在麓州,屋外廊下、屋内窗角,永远亮着灯,我和他都能睡踏实。近夏时遇上夜半暴雨,好两次灯被吹熄了,半梦半醒里他便拉着我的手,给我唱他娘亲教的歌。” 这是阮雪音第一次细听麓州岁月。 “两个怕黑的人一起躺在黑夜里,好像就不那么黑,也不那么怕了。我其实不知道,小雪,” 阮雪音明白她想说什么。 希望她有答案,又希望没有。人世间的情,有时不能两字一词概括,某些板上钉钉的结论反而有损它的贵重。 竞庭歌便真的没再说下去。 “你我未必能同行到底了。”阮雪音轻声。不该在残酷的辰光里说更残酷的话,但行路愈久,离分别愈近,总要说,否则连道别都不及。 因为顾星朗或要夜袭扶峰、乃至苍梧;就算他不,慕容峋已得到兵马,守或者攻,总会行动。 决战几乎不可避免了。 “所以我们,是这样死去的么?”故事终点,无人生还,竞庭歌认为她的噩梦当然便是此意。 黑暗令人绝望。 上官宴的离去抽空了阮雪音的对弈心。 “我在想,梦兆的依据与世事的依据一样,始终落于形势和人心。”半晌阮雪音道,“形势不可逆,但人心可改。你我,若不往扶峰苍梧一线去呢?” 竞庭歌沉默片刻,轻嗤,有气无力:“你是在劝我别回去帮慕容?” “你若不去,我就不去。此局,双方皆存利弊,慕容占着地利,乃至人和;他其实被动,攻伐是铤而走险。” 他,自然指顾星朗。阮雪音考虑了许多,到此刻,不怕他动手,反担心他跑不过扶峰城的追兵。 ——上官宴反应太快了。而慕容峋大军在手、又得了警示,很可能会堵截顾星朗,切断被攻伐的可能。 竞庭歌没应,被泪水浸透风干而格外显得肿胀的脸颊在黑暗里泛着奇异光泽。 更南边,祁天子的队伍正苦苦跋涉。 越往南,夜变短昼变长,天明变早,隐约已能望见地平线上的晨曦。 信报是此时到的。隔着车窗顾星朗听了一会儿,冷冽的气流从缝隙中透入,很薄,很细,却封冻了整个车厢。 两个孩子已经睡了。 阿岩更是在反复与他确认之后将信将疑、勉强入眠的。 以至于顾星朗听完的第一反应不是做任何决断,而是看向阿岩的睡颜,许久调动不了脑或心。 “告诉小八,往西南走。”窗外还在等,他不得不指令。 那头似是意外,“陛下——” “去吧。” 外头只得应诺。 顾星朗持续看着阿岩的睡颜。 不是的。 除了愧对同孩子的许诺,他分明还试图遮盖自己的情绪。 他试图假装自己与上官宴没那么好交情,试图将过去十余年的惺惺相惜都当作逢场作戏的弈棋。 他与他确实互相利用。 更在后来成为了明面上的对手。 经过景弘十年,除了阮雪音和家人,他不想再为任何人掀动情绪。 更不会为那些情绪改变决定。所以此刻指令,他告诉自己,是局面需要从长计议——扶峰城的兵马毕竟要掉头了。 他也想看看慕容峋打算怎么做。 最要紧的是,须将孩子们送去稳妥之地。 他这般说服自己,少时与上官宴相识相交、煮酒论英雄的画面却不断自记忆深处浮起。 那是他初为国君的岁月里为数不多有颜彩的点缀。 他带他看了些不一样的人间,亦友亦师,也似兄长——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结论。因为乍离别吧,且再无相见可能,不得不直面真相、承认悲痛。 “停车。”以至于他下意识说出这么一句,不够响亮,不足教外头听见。 只阿岩听见了。 “姨父说什么?”迷迷瞪瞪间孩子问。 顾星朗呆了一刻。“你唤我什么?” 阿岩这才清醒些,坐起来,“你刚说话了。我听见了。” 顾星朗垂眸,大半张脸隐在暗处,“我让他们停车。” 阿岩立时紧张:“为何?” 顾星朗没答。 阿岩便喊:“停车!停车!” 车没停,小八回马车前,“主上?” 顾星朗正对阿岩晓之以理,讲明不可出声太过、引来危险。“预计几日?”他随口应付。 “回主上,雪势见小,天将明,行路会容易些。属下以为,兼程不歇,三日可出寒地。” 顾星朗说声知道了,闭上眼,计算扶峰城大军回师的速度,又想慕容峋若一横心要赶尽杀绝、拨出一支先锋骑兵来穷追,他这带着孩子的车队未必跑得过。 不知小雪她们现在何处。 “就这么办吧,兼程不歇,先与淳风薛战他们会合。对了,如有可能,找一坛酒。” 车外小八一愣,称是,驭马而去。 “世叔?”车内复静,阿岩小心翼翼。 顾星朗睁眼瞧她,不追问方才脱口的“姨父”,温柔道:“阿岩睡吧。上官爹爹传信过了,说事情办完,就来看你,给你带好吃好玩儿的。” 阿岩满脸放光。从前的记忆多半模糊了,但上官爹爹总有好吃好玩儿的,此一项,她始终不忘。“好。”遂点头,再次躺下,仿佛听话睡觉,便能快些见到想见之人。 寒地北边,雪絮纷扬处,纪齐接到密令,带着车队马不停蹄奔行。 一天一夜过去,以竞庭歌对地形之谙熟,已明白是在往西南边境。 那里,该有顾星朗入蔚的通道。 “我算是被你劫持了么?” “别这么想。” “你真的比我厉害,小雪,总能顺理成章、情理皆全地达成分明功利的结果。” “这话听着不像夸。” 竞庭歌嗤笑。 “慕容若拨兵马过来,被劫持的就是我。”阮雪音又道,“所以没什么厉害的。” 竞庭歌想一刻,“他难办。扶峰需要大军尽快回师,是否分出人马追顾星朗或来截你我,不好抉择。” “他须赌一把。因为连我都不确定,大祁的兵马还会否入蔚。” 竞庭歌没接话。这大概是二十八年来唯一一次,她祈愿双方默契、各退一步。 她累了。像过完一生那么累。这一天一夜断断续续地睡,醒来半点没觉恢复,只有无尽的疲惫。“我没梦见他。大概是太怨怪我了,不肯入梦。你呢?” 阮雪音拢一拢盖在身上的斗篷,侧身看她,“也没有。” 天还亮着,黄昏的光是颜料调不出的金紫色,透进车内,与石堡前再见上官宴时一样。 “今夜梦一梦吧。”竞庭歌道。 “我尽力。”阮雪音回。 又一轮黑夜临,百里外,小八再至车前,递进吃食,也递进一坛酒。 顾星朗带着两个孩子吃罢,亲手给她们擦嘴擦手,然后将酒坛放置车中央地上,蹲着打开。 “你要喝酒?”朝朝眨巴眼看他,架势非常像女儿管父亲。 “喝一点点。”顾星朗抬头淡笑,绕开绳结,拉起一层层的纸,香气便溢出来,“那边有几个杯盏,包袱里,阿岩你去拿过来。” 阿岩乖乖照办,一双小手仔细翻腾,似是找到了,回头问:“一个就够了罢?” “两个。” 阿岩狐疑,不明白一人喝酒为何要两盏杯,倒是依言,一手握一个,巴巴回到顾星朗跟前。 “你一个我一个。”顾星朗笑,“都放地上,我来倒酒。” “阿岩才不喝呢!”朝朝反对。 “不让她喝。”顾星朗安慰,又向阿岩:“你就跟世叔碰个杯,好不好?” 马车颠簸,杯盏被盛满的同时,酒也洒了一地。坛在中间,隔顾星朗与阿岩一人一边。 “举杯吧。” 阿岩不明所以,却格外认真,小手托起杯盏。顾星朗也双手握杯,重重碰过来,酒水迸出数滴,空中激荡,终于坠落归尘。 顾星朗一仰而尽。 风声很大,车马声很响,将世叔饮酒的动作衬得格外惊天动地,直教阿岩也想饮尽杯中酒。 她刚抬手,被朝朝按住:“你做什么呀,小孩子不能喝酒的!” 阿岩也没弄清自己为何想喝,只看着顾星朗。 “抿一小口吧。”顾星朗便道,又对朝朝:“小口无妨,世叔从前也跟你娘学过些医术的。” 朝朝不太相信,瞪他,阿岩便在这当口尝了一点点,立时辣得满脸通红,呛咳起来。 “就说了不能喝!”朝朝忙给她拍背。 “然后怎样?”阿岩不在乎,缓过来了,再问顾星朗。 “然后,将这些酒,洒到雪地上。” 车窗大开,灌进北国的风。 夜色里顾星朗与阿岩趴在窗边,一左一右,一人拎酒坛一人握酒杯。
器皿之中,琼浆如天上泉,涓涓落大地,融入积雪,迅速消失。 阿岩的小杯子是一倒就没的。 顾星朗那坛,却不知是酒水太多还是他有意倒得慢——总之队伍疾行,涓流持续倾洒,沿着车马印记留下稍纵即逝的,长长的水痕。 阿岩盯着那些痕迹出神。 整个寒地的天与树、星与月似都为这一幕沉默,只有北风,逐渐填满空了的深坛。 “世叔。” “嗯。” “没有了。” 顾星朗知道。 但他不想撤手,就那么握着坛缘,维持着倾倒之姿。 “你这样要生冻疮的。”又许久,朝朝忍不住,爬到窗边拉他手腕,“赶紧收回来!” 子夜时分,新一轮信报至。 先是纪齐禀动向、述平安,再是断后的哨探称:扶峰大军已分出一支千人队伍,往西南而来。 “还有多久过复州?”孩子们已睡了,顾星朗在门边问。 复州,出寒地往密道去的途中唯一会经过的城池。当初他们入蔚之所以黑甲乔装,便是为掩过复州耳目,尽管是绕道、并没有进城。 “回主上,卯时左右。” 卯时,天都要亮了。顾星朗稍忖,“加速,争取卯时前,无须绕道,直接进城。传令淳风立时拔营,复州见;薛战,进兵蔚西,攻取棉州。” 车外小八一震,赶忙应是,又踟蹰:“咱们虽着黑甲,到底——” “上官宴已死,慕容峋刚重掌军队,来不及、没门路、该也想不到咱们会直入复州。全无警示,夜半三更不会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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